谷雨过后,天气愈发暖湿。杨熙在持续的开垦、播种与狩猎之余,将一部分精力投向了那个冬日里偶然发现的冰隙煤矿。煤块的运用让他度过了严冬,但简单的露天燃烧,不仅浪费,烟尘也大。他琢磨着如何能更高效、更清洁地利用这宝贵的资源。
他首先尝试的是搭建一个简易的灶台。用溪边捡来的扁平石块和黏土,他在窝棚外垒砌了一个半封闭的结构,留出添柴(煤)口和排烟道。这比直接在地面燃烧能更好地聚集热量,也减少了烟尘四处弥漫。烹煮食物时,火力更集中,节省了燃料和时间。
但杨熙并不满足于此。他回忆起曾在镇上铁匠铺外远远瞥见的,那鼓风炉中炽热耀眼的火焰,以及铁匠锤炼铁器时四溅的火星。煤,既然能产生比木柴高得多的温度,是否也能用于……加工工具?
这个念头让他心跳加速。他现有的工具,柴刀、锄头,都是通过王老栓从外界换取,不仅价格不菲,而且磨损后难以修复。若能自己进行一些简单的锻打和热处理,无疑将极大提升他的生存能力和生产效率。
他没有任何铁砧、铁锤,更没有鼓风设备。一切只能从零开始,用最原始的材料尝试。
他选择了一块质地坚硬、表面相对平整的大青石,权当“铁砧”。又从柴火堆里挑出一根质地紧密、粗细合手的硬木棍,稍作修整,便是“铁锤”。最难的是鼓风。他尝试用整张的、鞣制好的兔皮,缝合成长条形的皮囊,一端留孔连接一根中空的细竹管。通过反复挤压皮囊,可以将空气通过竹管吹出。
第一次试验,他选择的是那柄磨损最严重的旧柴刀。他在石灶里堆上煤块,引燃,然后用自制的皮囊风箱对着煤堆鼓风。起初不得法,要么风力太弱,火焰不旺,要么用力过猛,将煤灰吹得四处飞扬,呛得他连连咳嗽。
他不断调整角度和力道,观察着火焰的变化。当一股稳定的、带着呼啸声的气流持续吹入煤堆中心时,那里的煤块迅速变得炽白,温度陡然升高,甚至超过了普通木柴火焰的极限!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睛。
他将旧柴刀的刃口部分埋入这炽白的炭火中。过了约莫一刻钟,用木棍夹出,只见那原本黯淡的刃口已然变得通红透亮!他迅速将这块红热的铁放到“石砧”上,用“木锤”奋力敲打起来。
“铛!铛!铛!”
沉闷的敲击声在幽谷中回荡。火星随着每一次敲击迸射出来,烫在他的手背和脸颊上,带来细微的刺痛。他浑然不觉,全部精神都集中在那一小块红热的铁上。他试图通过锻打,将卷刃的地方展平,将磨损处弥补。
然而,理想与现实差距巨大。没有专业的淬火、回火知识,仅仅依靠蛮力敲打和感觉,效果甚微。敲打后的刃口虽然形状略有改善,但冷却后依旧硬度不足,甚至因为受热和锻打不均,出现了细微的裂纹。
第一次尝试,近乎失败。
杨熙看着那柄几乎被自己“折腾”得更破的旧柴刀,没有气馁,只是默默地将它放到一边。他深知,任何新技艺的掌握,都不可能一蹴而就。这次尝试,至少证明了煤炭可以达到足以锻铁的高温,而他自制的简陋工具,也并非完全无用。
他需要更多的练习,需要更仔细地观察火候,需要摸索锻打的力度和时机。他甚至开始回忆和琢磨那些零碎的、关于铁匠工作的听闻,试图理解“淬火”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下来的日子,在劳作间隙,他便沉浸在“打铁”的实验中。废弃的旧工具,狩猎获得的细小铁制箭头(从某些猎物身上取出),都成了他练习的对象。煤块消耗得很快,他不得不更频繁地去冰隙开采。失败是常态,偶尔一次能让铁器形状稍有改善,或者磨砺后似乎锋利了一点点,都能让他欣喜许久。
这个过程枯燥而艰苦,烟熏火燎,双臂因持续挥动木锤而酸胀。但他乐此不疲。这不仅仅是修复工具,更是一种对未知领域的探索,是对自身能力的又一次挑战和拓展。
幽谷里,除了农耕与狩猎的生机,又增添了几分金石交击的原始工业气息。这气息,代表着杨熙向自给自足、掌控资源的道路上,又迈出了笨拙却坚定的一步。
谷雨的湿意尚未完全褪去,晨风里仍带着料峭寒意。杨熙蹲在溪边,掬起一捧清冽的溪水泼在脸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残存的睡意顿时消散。溪流比冬日丰沛了许多,哗哗的水声充斥着山谷,带着春日特有的活力。他注意到,水中那些沉寂了一冬的影子,似乎也变得活跃起来,偶尔能看到银亮的鳞片在清澈的水下倏忽闪过。
肉食储备经过消耗,需要补充。狩猎的不确定性太大,这溪中的鱼,或许是个更稳定的来源。这个念头一起,便再也按捺不住。
他没有渔网,也不会编织。最直接的办法,是制作鱼叉。他挑选了一根笔直坚韧的白蜡杆,用柴刀将一端削尖,再小心地用燧石片在尖端附近刻出几道粗糙的倒刺。工具简陋,但他深知,能否成功,更取决于技巧。
选择了一处水流相对平缓、水深及膝的河湾,他脱掉草鞋,赤脚踩进冰冷刺骨的溪水,寒意瞬间从脚底直冲头顶。他稳住身形,屏住呼吸,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水下。一条半尺长的鲫鱼正悬停在卵石上方,腮盖微微开合。
就是现在!他手臂肌肉绷紧,腰腹发力,鱼叉猛地刺下!
“噗!”
水花四溅,鱼叉入水。提起一看,尖端空空如也,只有水流顺着木杆淌下。那鱼在叉尖即将触及的瞬间,灵巧地一摆尾,便消失在更深的水影里。
接连尝试了十几次,结果无一例外。水的折射欺骗了他的眼睛,让他对鱼的位置判断产生了偏差;水的阻力则延缓了他手臂突刺的速度。看似简单的捕鱼,实则蕴含着对光线、水流、生物习性的综合考验。
他并不气馁,收了鱼叉,走上岸,搓揉着冻得发麻的双脚。失败是预料之中的,关键在于找出原因,调整方法。他不再急于求成,而是花了整整一个下午,静静地坐在岸边岩石上,观察鱼群的游动规律。他发现,鱼儿并非一直处于游动状态,它们会在某些特定的地方,比如石缝边缘、水草根部、或者逆流而上的短暂间歇,出现片刻的相对静止。
第二天,他改变了策略。他不再站立在水中,那样目标太明显,容易惊扰鱼群。他选择匍匐在岸边,将大半个身子隐藏在岩石或灌木后,只露出头和持叉的手臂,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等待最佳时机。
目标选择也不再是那些快速游弋的鱼,而是那些停留在石缝边啃食青苔,或者在水流冲击下努力保持静止的个体。他需要更精准地判断那因折射而产生的视觉误差,在心中默默计算真实的鱼体位置。
一次,两次,三次……鱼叉一次次落空,手臂因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酸麻,冰冷的溪水不时溅到脸上、身上。但他眼神专注,心无旁骛,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一方水域。
终于,在不知第几十次尝试时,他看准一条正在石缝边啄食的鲫鱼,调整好角度,手臂骤然发力!
“嗤!”
一声轻微的、不同于落空时的声响传来。鱼叉提起,一条巴掌大的鲫鱼在叉尖上奋力挣扎,银亮的鳞片在春日阳光下闪烁。成功了!
虽然只是一条小鱼,却让他心中涌起巨大的成就感。这不仅仅是获得了一点食物,更是对他观察力、耐心和技巧的肯定。他小心地将鱼取下,用草茎穿过鱼鳃提在手中,那沉甸甸、滑腻腻的触感,无比真实。
随后的几天,他继续练习,命中率虽然依旧不高,但已不再是毫无收获。他开始总结经验,什么样的光线角度最好,什么样的水流情况下鱼更容易静止,如何更隐蔽地接近……
同时,他也开始尝试另一种更笨重但可能收获更大的方法——筑堰。在下游一处狭窄河段,他用大小不一的石块混合泥土,垒起一道矮坝,减缓水流。这活计耗费了他大半天的力气,累得腰酸背痛。然后,在上游另一处同样筑坝,将中间一段长约两丈的河湾与主流暂时隔开。
接着,便是最耗体力的部分——用陶盆和木桶,奋力将这段河湾里的水舀出去。汗水顺着额角流淌,滴落在浑浊的溪水里。随着水位一点点下降,被困在河湾里的鱼群开始惊慌,在越来越浅的水中扑腾跳跃,银光闪闪的鱼背不时露出水面。
这时,他再下水,鱼叉与双手并用,效率大增。虽然捕获的多是些不到一尺的鲫鱼、白条,但数量颇为可观,足足有十几条。他看着堆在岸边的渔获,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满足的笑容。
他将这些鱼开膛破肚,仔细清洗。一部分用盐细细抹了,挂在通风处晾晒;另一部分则用树枝穿起,架在火上烤制。很快,营地周围便弥漫开一股诱人的烤鱼香气,为平日里的熏肉和葛粉粥增添了一抹鲜活的滋味。
渔事的初步成功,不仅补充了食物,更开拓了他的思路。这片山谷的资源,远比他最初想象的丰富。水陆之间,存在着互补共生的关系。他不再仅仅将目光局限于土地和山林,也开始真正审视这条贯穿山谷的溪流,思考着如何更好地利用这份来自水流的馈赠。春寒依旧,但他心中,已因这溪畔的收获,而生出了更多的暖意与希望。
春风渐暖,吹散了清晨的浓重寒意,阳光也变得有了力度。杨熙知道,土地彻底苏醒的时刻即将来临。他放下了大部分狩猎和捕鱼活动,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春耕的准备之中。
首要任务是整理水田。经过一冬的冰雪浸泡和春日雨水的滋润,田埂需要重新加固。他用新锄头将去岁略显松垮的黏土田埂夯实、拍紧,清理掉缝隙中萌发的杂草。田里的水被放干,露出了黑褐色的、带着冰消雪融后特有湿润的泥土。他用锄头仔细翻耕,将板结的土块敲碎,把去岁留下的稻根和杂草根系彻底清理出来,堆在一旁晾晒,准备日后当作燃料或堆肥。
翻耕水田是极其耗费气力的活计。泥土黏重,一锄头下去,往往只能翻开浅浅一层,需要反复挖掘、敲打。他的手臂和腰背承受着巨大的压力,汗水很快浸透了单薄的衣衫。但他干得一丝不苟,因为他深知,土地不会欺骗人,你投入多少心血,它便会回报多少收成。这片小小的水田,是他去年最大的骄傲,也是今年扩大种植的希望所在。
与此同时,旱地的开垦也在同步进行。他规划出靠近水源、地势稍高的几块坡地,准备用来扩大葛根和黍米的种植。这些地方的杂草和灌木更加茂盛,根系盘根错节,开垦的难度比水田更大。他必须先用柴刀砍掉粗壮的灌木,再用锄头奋力挖掘,将那些深扎在土里的草根一一剔除。进展缓慢,往往忙碌一整天,也只能清理出草席大小的一片土地。
但他有足够的耐心。每天清晨,当天边刚泛起鱼肚白,他便扛着锄头出门,直到夕阳西下,才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营地。手掌上的老茧被磨得发亮,有时甚至再次破裂,渗出血丝。但他只是用布条简单缠绕一下,第二天照常劳作。
除了开垦新地,去年已有的地块也需要精心打理。葛根田里的藤蔓已经开始抽出嫩绿的新芽,他需要及时为它们搭设、加固攀爬的木架。野莓和地仙果的植株也需要修剪掉枯枝,松土,确保养分集中供应。
他还尝试着在一小片新开垦的、土质相对疏松的地里,播下了去年收集到的少量豆类种子。豆类可以固氮,改善土壤,豆荚和豆子本身也是不错的食物补充。这是一种新的尝试,成败未知,但他愿意投入时间和一小块土地去探索。
营地周围,他移栽的几簇野葱和野蒜已经成活,绿意葱茏,随手掐上几根,便能给食物增添难得的辛香。那几株野果树苗也熬过了寒冬,萌发出了嫩叶,虽然距离结果遥遥无期,但看着它们顽强生长,心中便充满了对未来的期许。
春耕的序曲,是由汗水、泥土和缓慢推进的垦殖谱写的。没有惊心动魄的搏杀,没有意外发现的惊喜,只有日复一日的、枯燥而艰苦的劳作。杨熙的身影,在日渐暖和的阳光下,在刚刚苏醒的土地上,沉默而坚定地移动着。他的皮肤被晒得更黑,身形却愈发精干,每一寸肌肉都蕴含着开垦土地的力量。
他知道,当最后一寸土地被整理妥当,种子落入泥土之时,便是希望真正扎根的时刻。眼前的艰辛,都是为了秋日那沉甸甸的回报。幽谷的春天,在寂静而繁忙的垦耕中,正缓缓拉开丰收的序幕。
谷雨节气在连绵的细雨中悄然来临。如丝如雾的雨丝笼罩着幽谷,润湿了土地,催发着万物。杨熙站在窝棚口,看着外面烟雨朦胧的景象,心中充满了紧迫与期盼。这场雨,是播种的信号。
雨势稍歇,他便立刻行动起来。最先播种的是水田。浸泡催芽的稻种已然露白,如同无数细小的、充满生命力的眼睛。他赤脚踩进冰凉而柔软的泥浆里,弯下腰,将稻种一颗颗,极其小心地,点播在精心整理过的田泥中。动作轻柔而稳定,仿佛生怕惊扰了这些沉睡的生命。去岁的成功给了他信心,但每一次播种,依然带着对未知天气、病虫害的隐忧,以及对于丰收最虔诚的祈愿。
点播水稻是极其考验腰力和耐心的细致活。他需要一直保持着弯腰的姿势,在泥泞中缓慢移动,准确地将种子按合适的间距放入泥中。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与汗水混在一起,冰冷黏腻。腰背的酸痛如同附骨之疽,但他浑然不觉,全部心神都凝聚在指尖那小小的种子上。
当最后一颗稻种没入泥浆,他直起几乎僵硬的腰身,看着那片被均匀点播过的水田,在蒙蒙雨丝中泛着微光,心中充满了完成一件大事般的踏实感。
水田播种完毕,旱地的播种紧随其后。黍米和豆类种子被撒播在翻耕好的土地上,然后用耙子轻轻覆上一层薄土。葛根田里,去岁留种的块茎早已发芽抽藤,绿意盎然,只需定期除草和引蔓上架即可。
春雨贵如油,但也带来了新的挑战。持续的潮湿使得窝棚内有些憋闷,储存的粮食需要格外注意防潮发霉。他检查了所有储粮的陶罐,确保密封完好,并将它们放置在窝棚内最通风干燥的位置。
狩猎和捕鱼在播种期暂时退居次席,但他并未完全停止。利用早晚的零星时间,他依旧会去检查陷阱,或者到溪边观察鱼情。箭术的练习也从未间断,只是在雨中无法进行,他便在窝棚内擦拭保养弓箭,或者琢磨着如何改进鱼叉的形状和倒刺,以期提高命中率。
与王老栓约定的日子到了。雨夜中,王老栓如期而至,带来了盐、铁针等物资,也带来了外界的消息:春雨普降,各地都在抢种,粮种价格略有上涨;靠山村还算平静,只是春荒的阴影依旧笼罩着贫苦人家。
杨熙默默地听着,将换取的物资收好,又将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裹、防止受潮的粗糖递给王老栓,低声道:“老规矩,想办法给那家的孩子。”
王老栓接过,揣入怀中,点了点头,没有多问,身影很快消失在雨幕里。
杨熙回到窝棚,添了块煤,火光驱散了雨夜的湿寒。他坐在火边,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思绪飘向了远方。母亲和弟妹,在这样的雨夜,是否依旧蜷缩在那漏风的茅屋里,忍受着饥饿与寒冷?那点微不足道的糖,能否给丫丫和狗娃带去一丝短暂的甜味?
他甩甩头,将这份牵挂强行压下。现在不是感伤的时候,他必须集中精力,确保眼前的播种能够成功,确保秋日能有更多的收获。只有他自己变得更强大,拥有更多的资源,才能真正有能力去改变家人的处境。
谷雨之雨,滋润着幽谷的新芽,也冲刷着他心中的焦虑,留下的是更加清晰的目标和更加坚定的决心。他看着跳动的火焰,目光沉静。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他所有的努力,所有的等待,都将在泥土之下,悄然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