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最后一捧带壳稻谷在沉重的舂臼声中化为糙米,幽谷里持续了数日的“咚、咚”声终于停歇。杨熙放下已被手掌磨得光滑的木杵,几乎虚脱地坐倒在地。他看着面前几个陶盆里装着的、黄白相间的糙米,长长地、悠远地吐出了一口积压在胸中的浊气。
完成了。从播种到收获,再到这最终的去壳,他独自一人,走完了稻米生产的全过程。
这些糙米,约莫净重四斤有余。若换算成他平日里消耗的黍米,足够他吃上将近一个月。这还不算那些筛选出来的碎米,以及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损耗。对于他那块仅仅桌面大小的试验田而言,这已是一个堪称奇迹的产量。
他没有立刻去品尝。而是强撑着疲惫,将所有的米,包括糙米和碎米,都分别用干燥的陶罐密封储存起来,小心地放置在窝棚内最阴凉、防潮的角落。如同珍藏最宝贵的财富。
做完这一切,他才允许自己放松下来。身体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每一寸肌肉都在呐喊着抗议。但他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他取来最小的那口新铁锅,用竹筒量出浅浅一小碗糙米。米粒在碗中相互碰撞,发出细碎悦耳的沙沙声。
他仔细淘洗,洗米水略显浑浊,带着米糠的淡黄。他没有浪费,将这水用来浇灌了附近的一株野莓。然后,他将淘洗干净的米放入锅中,加入适量的溪水,架在灶坑上,点燃了柴火。
火光跳跃,映照着他平静而隐含期盼的脸庞。锅中的水渐渐升温,发出细微的声响。他坐在火边,目光落在锅盖上,仿佛能穿透这层阻碍,看到里面正在发生的奇妙变化。
渐渐地,一丝不同于煮葛粉、不同于熬肉汤的香气,开始从锅盖的边缘缝隙中袅袅逸出。那是一种极其纯粹、温和、带着阳光和土地气息的谷物清香。这香气初时很淡,随着水温升高,越来越浓郁,弥漫在整个营地周围,甚至盖过了常年不散的烟火气和葛根粉的味道。
这是稻米的香气!是新米的香气!
杨熙深深吸了一口气,将这香气纳入肺腑,一种难以言喻的满足感从心底升起,缓缓流向四肢百骸。这香气,是对他这大半年所有艰辛、所有坚持的最好慰藉。
当锅盖被蒸汽顶得噗噗作响时,他知道饭熟了。他熄了火,让余温再焖一会儿。然后,他小心翼翼地揭开锅盖。
一团温热的白汽扑面而来,带着更浓郁的米香。白汽散尽,锅中的景象呈现在眼前:米饭粒粒分明,虽然因为用的是糙米,颜色并非纯白,而是带着淡淡的玉色和些许胚芽的微黄,但看上去饱满而润泽,粘稠度恰到好处。
他用新削的木勺,盛了半碗饭。米饭热气腾腾,香味直往鼻子里钻。他没有就任何菜,甚至没有加一粒盐,只是用筷子夹起一小撮,吹了吹气,送入口中。
牙齿轻轻合拢,米粒软糯而略带嚼劲,一种最原始、最本质的甘甜在舌尖绽放,迅速蔓延开来。这甘甜不似野莓的酸甜,不似葛粉的清淡,它是一种厚实的、温暖的、能直接转化为力量的甘甜。
他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米粒在口中化开的感觉,每一颗米都仿佛在诉说着它从种子到餐桌的旅程,诉说着阳光、雨露、泥土和他的汗水。
很简单的一口饭。
却让他吃得几乎落下泪来。
这不是感动,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踏实,是一种付出终得回报的确认,是一种对自己能力的彻底肯定。
他一口一口,极其珍惜地吃完了这半碗白饭。放下碗筷时,胃里是暖的,心里是满的。
窗外,秋意渐深,风声萧瑟。
窝棚内,新米余香缭绕,温暖而安定。
他拥有了应对寒冬的最重要的一种底气。
这缓慢的、一步一个脚印的“变好”,终于结出了第一颗沉甸甸的、可供果实的穗。
他知道,这个冬天,或许依旧难熬,但他碗里,将不再只有苦涩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