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窖内,油灯如豆。杨熙用左手捏着炭条,在那张泛黄脆硬的旧账页背面,缓缓划下最后几个歪扭的字迹——“银钱多入永昌后门”。他放下炭条,举起这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条,就着昏光反复审视。字迹丑陋,结构松散,与他平日右手写出的端正字体截然不同,仿佛出自一个粗通文墨、甚至略有残疾之人之手。内容更是语焉不详,只点了“祠堂砖瓦”、“牲口”、“永昌后门”和“价浮”、“虚报”几个关键词,未提及具体人物,也未列明详细数额。
“如此,即便被截获,赵德贵也会认为是内部知情人或与之有隙者所为,难以追查源头。”他心中默念,试图安抚那因冒险而微微悸动的心绪。指尖摩挲着粗糙的纸面,一丝疑虑掠过心头:这轻飘飘的一张纸,真能搅动赵家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吗?若被无视,或被视为儿戏,这番心思便白费了。更甚者,若赵德贵疑心是外部对手所为,加强戒备,反而弄巧成拙。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点犹豫压了下去。机遇如同山涧潜流,稍纵即逝。赵家内乱已起,他若不能趁势而为,待风波平息,赵家重新拧成一股绳,他的处境将更为艰难。这“投石问路”,势在必行。
他将纸条仔细折成窄小的方块,边缘掐出深深的折痕,确保它不会轻易散开。随后,他找来一小片干净树叶,将纸条包裹其中,再用一根极细的麻线松松捆扎,看上去就像是不经意间掉落、被孩童随意包裹的杂物。准备妥当,他将这小小的“武器”贴身藏好,吹熄油灯,地窖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噬。他靠坐在冰冷的土壁上,闭目养神,等待着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降临。
寅时三刻,万籁俱寂,连风声都仿佛凝固。杨熙如同暗夜中捕食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滑出地窖。初春的寒气比深冬更多了几分湿冷,浸入骨髓。他紧了紧身上单薄的衣衫,借着残月微弱的光芒,辨认着方向,向赵府后巷摸去。
他的目标,是赵府后角门附近,那个专门堆放每日清晨待清运垃圾的破筐。负责此处杂役的张婆子,是出了名的惫懒粗心,每日只是将各院集中过来的垃圾胡乱倒入一个大竹筐,待天蒙蒙亮时,由专门收潲水的乡人一并拉走。那里人来人往,杂物堆积,是藏匿和“遗落”东西的绝佳地点。
他伏在距离角门尚有几十步远的一处残破院墙阴影里,屏息观察。黑暗中,赵府高大的院墙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而压抑。角门紧闭,门前的空地上,那个硕大的、散发着馊腐气味的破竹筐静静摆放着。时间一点点流逝,寒冷让他的手脚逐渐麻木,但他不敢稍动,目光死死锁定着那个竹筐。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角门“吱呀”一声被从内推开一条缝,一个佝偻着腰、边走边系着腰间布带的老妇嘟囔着走了出来,正是张婆子。她睡眼惺忪,手里拎着两个小一点的垃圾簸箕,走到大竹筐前,看也不看,随手就将簸箕里的东西倒了进去,发出“哗啦”一阵响。做完这一切,她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揉着眼睛,转身又缩回了角门内,“哐当”一声将门重新闩上。
机会!就是现在!
杨熙心脏猛地收紧,又强迫自己迅速冷静。他再次确认四周无人,如同离弦之箭般从阴影中窜出,脚步轻捷如羽,瞬间便到了竹筐旁。他迅速扫视筐内,只见烂菜叶、碎瓷片、炉灰等杂物堆积如山。他不敢耽搁,飞快地从怀中掏出那个用树叶包裹的小方块,看准竹筐边缘一个不起眼的缝隙,手指轻轻一弹,那小方块便悄无声息地滑入了垃圾深处,被几片烂菜叶瞬间覆盖。
得手!
他毫不停留,立刻转身,以比来时更快的速度,沿着原路疾退,身影几个起落,便再次融入远处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直到重新钻回荒祠地窖,封好入口,背靠着冰冷的土壁,他才允许自己大口喘息,冷汗早已湿透了内衫,心脏在胸腔里狂跳不止,如同擂鼓。
成功了。第一步,已经迈出。
接下来,便是更为煎熬的等待。那块“石头”已然投出,是沉入水底无声无息,还是能激起预料之中的浪花?他无从知晓,只能依靠王老栓那双未必可靠的眼睛和耳朵。
地窖内重新燃起灯火。杨熙坐在草铺上,却毫无睡意。他摊开记录情报的树皮,在“投石问路”四个字下面,重重划了一道线。此刻,他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躲避、艰难求存的少年,他第一次,主动将手伸向了那看似牢不可破的囚笼之外,试图去撬动命运的齿轮。这种感觉,带着巨大的风险,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掌控自身命运的微光。
他拿起一块尚未完工的“山酢葛饼”,放入口中慢慢咀嚼。葛粉的甘甜、野果的酸冽、蜂蜜的温润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酒香在口中交融。这是他用双手在这黑暗地窖中创造出的滋味,是希望的味道。他需要这味道,来压下心底因未知而泛起的细微恐慌。
“无论如何,”他对着跳跃的灯火,轻声自语,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路,已经开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