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静静躺在雪地里的白色石子,在杨熙心中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它像一枚投入静湖的棋子,打破了蛰伏的平静,也开启了一场无声的推演。
他没有急于行动,而是将更多的时间用于观察和思考。连续几个夜晚,他都会在固定时辰,透过洞口缝隙,留意那颗石子及其周围的变化。风雪偶尔会将其半掩,但次日它总会在相似的位置重新显露,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定期清理。这绝非自然现象,更印证了它的信号属性。
“白色”……“石子”……“固定位置”……
他将这些元素与地图上标记的“荒祠”联系起来。荒祠的断壁残垣在雪中应是灰黑与白色交织。这颗白色石子,是否在暗示荒祠方向,或者与荒祠的某种白色特征有关?比如,某面特定的白墙,或者祠内可能存在的白色石雕、石础?
“固定位置”又意味着什么?是指联络点的位置固定,还是指行动的时间固定?
他回想起吴老倌上次信中所言:“待风缓,另觅新处,再图。” “风缓”显然已经部分实现,赵家大规模搜山停止了。那么,“另觅新处”是否就是指荒祠?而这颗白色石子,就是引导他前往探查,或者确认那里是否安全的信号?
他需要验证。
行动必须万无一失。他仔细规划了路线。从石洞到荒祠,直线距离不算太远,但需要绕过小半个村庄外围,途径几处可能有关卡或容易被发现的开阔地。他选择了一条最隐蔽、但也最耗时的路径——沿着野猪岭西麓的乱石坡向下,切入一条早已干涸的、遍布灌木的古老河道,借着河道的掩护迂回接近位于村子最西侧的荒祠。
时间定在三天后的子时。那夜据他观察,应是朔月,天色最暗,且天气预报可能转阴,利于隐蔽。
这三天里,他做着最后的准备。将腊肉切成更小的碎块,用干净树叶包好贴身携带,作为应急干粮。检查了手斧的锋刃,确保捆绑牢固。将火镰火绒和一小包药粉用油布包好,塞进怀里。他甚至用收集到的所有柔软纤维,赶制了一双更厚实、能勉强包裹住破烂草鞋的包脚布,以应对长途跋涉的寒冷。
出发的前夜,他将石洞内有价值的物品——剩余的小米、腊肉、烈酒、药材,以及他绘制的地图、笔记、编织的半成品,分别藏匿在洞内几个极其隐蔽的缝隙和那个埋藏钱财的地砖下。他只带上生存和防卫的必需品,做好了可能无法返回,或者此地暴露的心理准备。
子时将至,天地漆黑如墨,寒风凛冽。杨熙最后检查了一遍自身装备,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如同融入夜色的山猫,悄无声息地滑出了石洞。
他严格按照规划的路线行进。乱石坡在黑暗中如同怪兽嶙峋的脊背,他凭借记忆和触觉,艰难而谨慎地向下摸索。干涸的河道里积雪较浅,但枯枝碎石遍布,每一步都需试探。他尽量贴近河岸阴影行进,耳朵捕捉着风带来的任何声响——远处村庄隐约的犬吠,更远处山林的呜咽,以及近处自己微不可闻的呼吸和心跳。
一个时辰后,他抵达了河道接近村落的尽头。前方是一片相对开阔的荒地,荒祠那模糊的、如同蹲伏巨兽般的轮廓,就在荒地对面不远处。
最危险的一段路到了。他伏在河道边缘,仔细观察。荒地覆盖着白雪,任何移动都会留下醒目的痕迹。他需要快速通过,并且尽量抹去足迹。
等待。等待一片足够浓厚的乌云遮住本就稀疏的星芒。
时间缓慢流逝,寒冷逐渐渗透衣物。就在他感觉手脚快要冻僵时,一片巨大的阴影终于缓缓吞噬了最后一点天光,四下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浓黑。
就是现在!
他如同离弦之箭,猛地从河道中窜出,压低身体,以最快的速度冲向荒祠。脚步在雪地上留下浅坑,但他已顾不得许多,只求速战速决。
几十丈的距离,在此时显得无比漫长。心脏在胸腔狂跳,仿佛要挣脱束缚。终于,他触及到了荒祠外围那道半塌的、长满枯藤的土围子。他毫不犹豫地翻身越过,滚入墙内的阴影中,立刻蜷缩起来,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万籁俱寂,只有风穿过破败窗棂的呜咽。没有预警的犬吠,没有急促的脚步声。
他成功了第一步。
稍微平复呼吸,他开始打量这个传说中的荒祠。院墙大半坍塌,正殿屋顶破了一个大洞,椽子朽坏,歪斜地指向天空。院内积雪覆盖,残砖碎瓦随处可见,一片死寂荒凉。
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角落,寻找着“白色”的线索,或者任何人工留下的、不寻常的痕迹。
正殿神像早已倒塌,只剩基座。偏殿完全塌陷。他的目光最终落在院角一棵枯死的老槐树下,那里有一个半埋在地下的、用石块垒砌的方形结构,像是地窖的入口。入口被积雪和枯叶覆盖,但在入口旁边,一块约莫磨盘大小的、颜色明显比周围积雪更灰白些的石板,引起了他的注意。
那石板表面相对平整,似乎……被人有意清理过?上面是否有标记?
他心中一紧,小心翼翼地靠近,拨开石板上的浮雪。
月光恰好在此刻从云缝中漏下一缕,清冷地照在石板上。
只见那灰白色的石板表面,被人用木炭,清晰地画上了一个符号——一个圆圈,里面不再是波浪线或箭头,而是……三颗呈品字形排列的小点!
这个符号!杨熙瞳孔猛缩。这与他之前在石洞内那块指导石板上看到的“圆圈三点”符号一模一样!当时他猜测那代表“安全”或“等待”。
而现在,这个符号出现在这里,出现在可能的新据点!
是吴老倌!他果然选择了这里!这个符号是在告诉他,此地目前安全,可以作为新的落脚点?还是说,这里有他留下的东西?
杨熙的心脏怦怦直跳。他强忍着激动,仔细检查地窖入口。入口被几块大石和朽木半封着,但缝隙足够一人侧身进入。他侧耳贴在入口处听了片刻,里面只有死寂。
他不再犹豫,小心地搬开几块松动的石块,清理出仅供一人通行的缝隙,深吸一口气,弯腰钻了进去。
地窖内漆黑一片,空气带着尘土和霉味,但并无窒闷感。他摸索着点燃了随身携带的一小段松明。
跳跃的火光驱散了黑暗,照亮了这个不大的空间。地窖约莫一人高,四壁是夯土,角落里堆着一些完全朽烂、看不出原貌的杂物。但在窖室中央,相对干燥的地方,放着两个熟悉的、用油布包裹的物件!
他快步上前,解开包裹。
一个包裹里是工具:一把崭新的、更适合精细加工的小刨刀,几根不同型号的钻头,还有一小卷柔韧的皮绳。
另一个包裹里,则是食物:一大块至少有十斤重的、用盐腌渍风干的野猪肉,以及一大包估计有五六斤重的、混合了豆面和栗子面的粗粮饼!
除此之外,还有一小坛酒,和一张折叠的、与上次一样的土纸。
杨熙的手微微颤抖,展开土纸。
“熙哥儿:此间暂安。窖可藏身,稍加修葺。工具予你,粮备半月。赵疑未消,慎之慎之。‘山酢’事急,客候。待信号(三短一长,夜枭啼),可试产。阅后即焚。保重。”
信息明确!荒祠地窖就是新的据点!吴老鹄不仅提供了安全的藏身所,还备足了至少半个月的食物和重要的生产工具!他甚至给出了开始尝试恢复生产的明确信号——模仿三短一长的夜枭啼叫声!
杨熙将信纸凑到松明上点燃,看着火光吞噬掉每一个字,心中被巨大的暖流和更沉重的责任填满。吴老倌为他铺设的道路,已然清晰。
他迅速将工具和食物藏在地窖内一个干燥的角落,用朽木和浮土稍作掩盖。自己只带了少量肉干和饼子,以及那卷皮绳。
他没有久留。此地虽暂安,但并非绝对保险。他必须尽快返回石洞,处理好那边的首尾,然后等待那个“三短一长”的夜枭信号,才能正式迁移至此,开始新的阶段。
他钻出地窖,仔细将入口恢复原状,抹去自己留下的痕迹。回头看了一眼那块画着“圆圈三点”的石板,将它的位置牢牢刻在脑中。
随后,他如同来时一样,借着夜色的掩护,沿着原路,悄无声息地返回岭西石洞。
这一夜,他来去如风,心中却已笃定。白色的石子,化为了通往新生的路标。希望的版图,在黑暗中悄然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