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又下了两日,野猪岭彻底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积雪深及小腿,每走一步都需耗费极大的力气,凛冽的寒风卷着雪沫,刮在脸上如同刀割。溪流表面结了厚厚的冰,杨熙需用石头反复砸击,才能取到下方刺骨的寒水。
窝棚内储存的柴火消耗得飞快,他不得不冒险在雪停的间隙,拖着那把他视若珍宝的手锄,艰难地砍伐那些被积雪压弯、相对容易处理的枯枝。每一次外出归来,裤腿和草鞋都已湿透,冻得僵硬,他必须在窝棚口的火堆旁烘烤许久,才能恢复些许知觉。
与吴老倌的联系完全中断了。他曾在雪势稍缓时,试图沿着记忆中的路径往信站方向探索,但没走出一里地,便因积雪太深、无法辨认方向而被迫退回。那棵歪脖子松,连同树下可能存在的任何回信或物资,都被深深地埋在了不知哪一片雪原之下。
这种彻底的隔绝,带来的是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和日益加深的焦虑。他不知道吴老倌的安危,不知道赵家的动向,更不知道家人在这寒冬里如何煎熬。行商的订单、扩大生产的计划,在这漫天风雪面前,都显得如此遥远而不切实际。
他清点了一下所剩的物资。盐巴还够,肉干和杂粮饼省着吃,最多还能支撑半个月。最让他心疼的是烧酒,为了试验“山酢葛饼”和抵御严寒,消耗了不少,所剩已不足以支撑大规模的生产。野果早已绝迹,葛根也因冻土变得极难挖掘。
生存,重新成为了压倒一切的首要问题。
他不得不调整策略,将主要精力从“生产”转回“求生”。他加固了窝棚的防风积雪结构,用收集的干草和所能找到的一切柔软之物加厚了那张简陋的茅草铺。他更加精细地规划每日的食物配给,将之前舍不得吃的、风干的那点兔肉切成细丝,每次只放几根到混合着葛根粉和最后一点果干的糊糊里,勉强增加一点油腥和体力。
烘室无法再用于生产,但其底部的火道成了他维持窝棚内不至于冻僵的关键热源。他尽可能让那里保持着微弱的炭火,节省着使用珍贵的干柴。
在确保生存无虞的间隙,他并没有完全放弃希望。他利用无法外出的时间,坐在窝棚口借着雪光,更加精细地编织那个运输筐,试图达到吴老倌草图上的标准。他用那把篾刀,将收集来的柔软树皮的内层纤维一点点剥离出来,搓成更细更韧的线,梦想着有一天能自己织出一小块布。
他甚至开始用炭条在剥下的光滑树皮内侧,记录他试验“山酢葛饼”的各种配比、烘烤时间以及口感心得。这些简陋的“笔记”,是他对抗遗忘、维系与文明世界联系的一种方式,也是他内心深处不肯熄灭的、那点对未来的执着。
夜晚变得格外漫长而难熬。寒风在岭上呼啸,仿佛万千鬼哭。窝棚在风雪中不时发出吱吱嘎嘎的呻吟,仿佛随时会散架。杨熙蜷缩在茅草铺上,裹紧所有能御寒的东西,听着自己清晰的心跳和外面世界的狂野咆哮,第一次感到一种彻骨的孤独与渺小。
他想念母亲周氏在油灯下编织时专注的侧影,想念祖父杨老根沉默却坚实的背影,想念父亲杨大山日渐好转后眼中重新燃起的光,更想念妹妹杨丫那双依恋又懂事的大眼睛。这些温暖的记忆,与此刻冰窖般的窝棚、未知的险境形成残酷的对比,啃噬着他的心。
但他不能倒下。他知道,赵家绝不会因为一场大雪就放弃搜寻。这雪,既是屏障,也可能成为暴露他踪迹的致命因素——雪地上的脚印,太容易被追踪了。他必须撑过去,必须在这场大雪融化之前,让自己变得更强,准备好应对一切。
山下,赖五的日子同样不好过。大雪同样阻碍了他的搜查计划。派去暗中封锁山路的口子的人回报,积雪太深,根本无法长时间潜伏,而且这种天气,别说人,连野兽都罕见出没。
“五爷,这鬼天气,那小子要是在山里,估计也冻成冰坨子了。”一个家丁搓着冻得通红的耳朵抱怨道。
赖五瞪了他一眼:“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冻死了,也得把东西找出来!都给我打起精神,雪一停,立刻给我搜山!重点就是野猪岭那片!”
他也心急如焚。赵德贵那边催得紧,若是让那小子真冻死在山里,线索一断,他也没法交代。
吴老倌的屋子依旧死寂,在雪中仿佛一座孤坟。赖五派人盯得更紧了,几乎是十二个时辰不间断地监视,连一只麻雀飞过都要看清楚公母。他坚信,只要吴老倌是那条线的枢纽,就一定会有人忍不住联系他。
大雪覆盖了山川,也冻结了表面的动作,但冰层之下,暗流依旧在涌动。双方都在忍耐,在等待,等待雪停的那一刻,等待给予对方致命一击或挣脱罗网的时机。
杨熙将最后一块耐烧的硬木添入烘室火道,看着那点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坚持着。他呵出一口白气,重新拿起那把篾刀和未完成的树皮笔记。
雪拥蓝关,前路已断。但他不能停下,哪怕是用爬,也要在这绝境中,为自己和家人,爬出一条生路。窝棚外风雪正狂,窝棚内,少年手中的刀尖划过树皮的细微声响,固执地证明着生命与意志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