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熙几乎是贴着地面,像一只受惊的野兔,利用地形和渐浓的夜色,一路潜行回到了自家院墙外。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伏在冰冷的泥土和杂草中,竖起耳朵,仔细倾听了许久,确认周围没有任何异常的动静,只有寻常的虫鸣和远处模糊的犬吠,这才如同影子般,迅速翻过低矮的土墙,闪身进了院子。
他背靠着院门,胸膛剧烈起伏,方才与赖五对峙时的惊险和亡命奔逃的疲惫此刻才如同潮水般涌上四肢百骸。冷汗浸透的内衫紧贴着皮肤,带来一阵阵寒意。他紧紧攥着怀里那包用性命换回来的粗盐,仿佛那是唯一的浮木。
屋内,一直提心吊胆、竖着耳朵倾听外面动静的周氏,听到那轻微却熟悉的落地声,几乎是立刻从炕上弹了起来,扑到门边,颤抖着手拉开了门栓。
“熙哥儿!”看到儿子安然归来,周氏悬到嗓子眼的心才猛地落回实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一把将他拉进屋里,上下摸索着,“你没事吧?没碰到赖五吧?”
杨熙摇了摇头,将怀里的盐包掏出来,塞到母亲手里,声音还带着奔跑后的喘息:“娘,盐……买回来了。”
那包带着杨熙体温和汗水的粗盐,此刻重若千钧。周氏捧着它,看着儿子苍白疲惫却强自镇定的脸,再也忍不住,低声啜泣起来。杨大山也挣扎着从炕上坐起,杨老根则默默点亮了油灯,昏黄的光晕下,一家人的脸色都凝重无比。
杨熙没有隐瞒,将村口遭遇赖五、险些被抢、最后侥幸逃脱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他没有夸大其词,但每一个字都透着冰冷的危机感。
“……他盯上我们了,盯得很死。”杨熙最后总结道,目光扫过家人,“他不仅想要盐,更想挖出吴爷爷,想知道我们所有的底细。这次他没得手,绝不会罢休。”
屋内陷入一片死寂。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每个人的影子在墙壁上拉长、扭曲,如同他们此刻的心绪。赖五的威胁,像一块不断收紧的裹尸布,让他们呼吸困难。
“那……那吴老倌那边……”周氏的声音带着恐惧的颤音。
“暂时不能联系了。”杨熙果断道,“赖五既然怀疑,肯定会盯死吴爷爷。我们再去,就是自投罗网。”
“可……可不换东西,我们……”杨大山看着那包盐,又看了看空荡荡的米缸(虽然里面还有葛根和木薯,但盐的问题暂时缓解,粮食危机依旧),后面的话哽在喉咙里。
“活人不能让尿憋死。”一直沉默的杨老根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狠劲,“他们断了我们明面上的路,又想来断我们暗地里的线。那就让他们看看,咱杨家的人,是不是泥捏的!”
他浑浊的老眼里,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光芒。“从今天起,所有外面的活计,全部停下!编织、捣粉,都停了!地里的木薯和草药,夜里我去照看,能长多少是多少,就当是给以后留的种!”
他看向杨熙:“熙哥儿,你脑子活络,想想,就在这院子里,就在这屋里,还有什么法子,能让我们多撑一天,是一天!”
这是一种彻底的龟缩战术,放弃一切可能暴露的风险,将生存的圈子缩小到这间茅屋和巴掌大的院落之内。依赖的,只有之前积攒下的一点葛根、木薯,以及那包刚刚到手、不知能支撑多久的盐。
希望,似乎被压缩到了极致。
杨熙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祖父说得对,越是危急,越不能乱。他环顾这个家徒四壁的屋子,目光从角落堆放的木薯皮、草药残渣,到墙上挂着的几串干瘪的、之前采集备用的地耳,再到灶膛里的灰烬……
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搜索着一切可能被利用的资源,哪怕再微小,再不起眼。
“木薯皮和嫩叶的处理不能停,但要更小心,动静更小。”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地耳晒干的,可以磨成粉,混在木薯粉里,虽然难吃,但能增加分量。灶膛里的草木灰,收集起来,我记得……好像可以滤水,或许能有点别的用处……”
他一点一点地挖掘着这个贫瘠环境中所有潜在的价值,试图从绝望的石头里,再榨出一滴维持生命的水分。
这一夜,杨家的茅屋格外安静,没有捣杵声,没有编织的窸窣声,只有压抑的呼吸和黑暗中闪烁的、警惕而坚定的目光。
而在村子的另一头,赵府的书房里,听完赖五添油加醋汇报的赵福,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轻轻敲着桌面,对垂手侍立的赖五吩咐道:
“做得不错。既然他们喜欢躲,喜欢藏,那就让他们好好躲着。传我的话,从明日起,加派人手,给我把杨家围起来,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更不准飞出来!我倒要看看,他们能在里面撑多久!”
风暴,已然在黑暗中酝酿完成,只待黎明,便将席卷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