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五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针,猝然刺破黄昏的宁静,也刺穿了杨熙强自镇定的外壳。杨熙的脚步猛地钉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怀中那包粗盐坚硬的棱角,正紧贴着他的胸膛,如同一个滚烫的、无法掩饰的罪证。
他缓缓转过身,对上赖五那双在暮色中闪烁着得意与阴鸷的三角眼。赖五并没有立刻上前,只是好整以暇地靠在粗糙的树干上,双手依旧揣在袖子里,那姿态,像一只已经按住猎物、却不急着下口的猫。
“赖五叔,”杨熙强迫自己的声音不露出丝毫颤抖,甚至挤出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您说什么?我不过是去镇上买了点东西。”
“买东西?”赖五嗤笑一声,慢悠悠地踱步上前,目光如同黏腻的蛛网,在杨熙洗得发白、却依旧能看出胸前微微鼓起的旧衫上逡巡,“买的什么好东西啊?藏得这么严实?让五叔也开开眼?”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步步紧逼。周围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晚风吹过林梢的沙沙声,此刻听来也如同危险的预兆。
杨熙心念电转。抵赖?看赖五这架势,显然是盯了自己许久,早有准备。硬闯?自己这身板,绝不是赖五这种常年厮混的痞子的对手,更何况对方可能还有同伙在附近。承认?那无异于将把柄亲手送到对方手里。
瞬息之间,他已有了决断。
他脸上露出一丝被误解的屈辱和无奈,微微侧过身,似乎想避开赖五的目光,声音也低了几分:“赖五叔,您何必为难我一个小辈?家里……家里实在是没盐了,丫丫……我妹妹,她……她身子弱,饭菜没点盐味,吃不下东西……我这是没办法,才偷偷去镇上,用家里最后几个铜板,买了这点最便宜的苦盐……”
他的话语带着哽咽,将“最后几个铜板”和“妹妹身子弱”咬得格外重,试图唤起对方哪怕一丝的怜悯,或者至少,将事情的性质限定在“为生存所迫”的可怜范畴,而非“暗中经营”的对抗。
同时,他的一只手看似无意识地护在胸前,实则肌肉紧绷,随时准备在对方用强时,做出最本能的抵抗,或者……舍弃这包盐,转身就跑。
赖五眯着眼,仔细打量着杨熙脸上的每一丝表情,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伪。杨熙那恰到好处的屈辱、对妹妹的担忧,以及眼底深处那抹无法完全掩饰的、属于少年人的惊慌,似乎都符合一个被逼到绝境的穷小子形象。
“没盐了?”赖五拖长了语调,阴阳怪气,“你们杨家,不是挺有本事的吗?又是编篮子,又是弄那些稀奇古怪的草根粉(他显然打听到了一些零碎信息),还能没钱买盐?哄鬼呢!”
他嘴上虽这么说,但脚步却停了下来,没有立刻动手抢夺。他像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在享受猎物垂死挣扎的过程。他要知道的,不仅仅是这包盐,更是杨家的底细,是他们那条隐藏的财路。
“赖五叔,那些……那些都是没办法的事。”杨熙垂下眼睑,声音更加低沉,“编几个篮子,挖点没人要的草根,能换几个钱?还不够买一斗糙米的。赵家的租子像山一样压着,我们……我们是真的活不下去了啊!”
他适时地抬起了头,眼中竟真的逼出了几分水光,那是连日来的压力、屈辱和对未来的恐惧交织而成的真实情绪。“赖五叔,求您……求您高抬贵手,放过我们吧!这点盐,是救我妹妹命的啊!”
这番表演,半真半假,将弱者姿态摆到了极致。杨熙赌的就是赖五的贪婪和谨慎——他若只想勒索这点盐,或许会得逞;但他若想挖出更大的秘密,反而不会立刻将事情做绝。
赖五盯着杨熙看了半晌,脸上的戏谑慢慢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的、令人不安的算计。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被烟草熏黄的牙齿:
“熙哥儿,你也别跟五叔哭穷。五叔知道你们难。这样吧,”他指了指杨熙的胸口,“这盐呢,五叔今天可以当没看见。不过……”
他顿了顿,三角眼中精光闪烁:“你得告诉五叔,你们那些编篮子的好手艺,还有那些品相不错的草药,到底是跟谁学的?平时……都是谁帮你们往外捣腾的?说出来,五叔保证,以后在赵管家面前,还能帮你们美言几句。”
图穷匕见!
他终于问出了最核心的问题。他不仅要断杨家的生计,更要挖出他们背后的依靠,那个可能存在的、帮助他们“不老实”的同谋。
杨熙的心猛地一沉。果然,赖五的目标是吴老倌,或者说,是彻底斩断杨家与外界的这条脆弱联系。他绝不能松口。
“赖五叔,您说的什么……我听不明白。”杨熙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茫然,“篮子是我娘自己瞎琢磨的,草药……就是山里瞎挖的,品相好……或许是运气吧。没人帮我们,我们也不敢麻烦别人。”
“哼!敬酒不吃吃罚酒!”赖五脸色一沉,耐心似乎耗尽,猛地向前一步,伸手就向杨熙胸前抓来!“看来不给你点颜色看看,你是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就在那只脏污的手即将触碰到杨熙衣衫的瞬间,远处村口的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和几声犬吠,似乎是有什么人回来了,引起了骚动。
赖五的动作猛地一滞,警惕地回头望去。杨熙也趁机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机会!
杨熙不再犹豫,趁着赖五分神的这一刹那,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向旁边茂密的灌木丛中一钻!他甚至顾不上方向,只求尽快脱离赖五的视线范围!
“小兔崽子!站住!”赖五反应过来,气急败坏地低吼着,拔腿就追。但他毕竟年纪不小,又猝不及防,被灌木绊了一下,等他挣脱开来,杨熙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与杂乱的山林背景之中。
赖五追了几步,看着前方黑黢黢、难以追踪的林地,恨恨地跺了跺脚,啐了一口唾沫。他没能拿到那包盐,也没能逼问出想要的信息,但他确认了一件事——杨家这小子,心里绝对有鬼!而且,他们背后肯定有人!
他阴冷地看着杨熙消失的方向,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确定了目标,他有的是办法,让杨家自己把秘密吐出来!
“咱们……走着瞧!”他低声自语,转身,身影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另一边,杨熙在灌木和树林中拼命奔跑,直到确认赖五没有追上来,才靠在一棵大树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冲出胸膛。他摸了摸怀里,那包粗盐还在。
盐是保住了,但危机,却并未解除,反而因为这次正面冲突,变得更加尖锐和迫在眉睫。赖五绝不会善罢甘休。杨家,即将迎来更猛烈的风暴。
他抬头望向杨家茅屋的方向,那里,一点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如同风中之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