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鬼见愁”坳取回的水,静置沉淀了一夜后,上层的清水果然清澈无异味,这让杨家众人悬着的心稍稍放下。虽然取水过程艰险万分,但这隐秘的水源,如同黑暗中的一线天光,为他们濒临断绝的“秘密产业”续上了命。
然而,使用这潭水的过程,本身也充满了艰难与风险。由于路途遥远崎岖,每次只能带回有限的水,必须极度节省。漂洗木薯淀粉时,一遍遍过滤沉淀的水,要反复使用,直到浑浊不堪无法再用为止。清洗草药和编织材料的水,也同样珍贵,往往是先用于要求最高的工序,再依次降级使用,最后那点带着杂质的浊水,也舍不得浪费,会小心地浇灌在屋后那几株被视为未来希望的草药根下。
每一次深夜取水,都像是一场生死考验。杨熙和杨老根(有时是杨大山咬牙坚持同去)必须像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穿梭在危险的山林中,避开可能存在的赵家巡夜家丁,更要时刻提防“鬼见愁”坳本身的毒虫猛兽和那令人不安的诡异氛围。沉重的麻袋和水囊压在肩上,回来的路上更是步步惊心。有一次,杨熙脚下一滑,差点连人带水摔下陡坡,幸好杨老根眼疾手快,用尽全力将他拉住,两人在冰冷的岩壁上喘息了许久,才惊魂未定地继续前行。
生活的艰辛,如同那反复使用的浊水,一层层沉淀下苦难的泥沙。但希望的微光,却也在这浑浊中顽强闪烁。周氏编织的小巧物件越来越精致,甚至能模仿镇上看到的简单花样。杨熙在处理木薯粉时,尝试着加入少量野菜汁或捣碎的野果,弄出些带颜色的粉团,虽然卖相粗糙,却也多了点新奇。晾晒的草药品相愈发完好。
他们像是一群在幽深潭底挣扎的人,每一次浮出水面换取空气(去镇上售卖),都冒着被岸上监视者发现的风险,而每一次换回的微薄资源,又支撑着他们下一次下潜的勇气。
这一日,杨熙再次独自前往清河镇。他依旧谨慎,分头售卖,言辞小心。在吴记杂货,老掌柜对周氏新编的带花纹的小篮子颇为赞赏,给出了十二文的价格,对那点染色的木薯粉团虽觉新奇,却只肯出价八文,直言“看着好玩,不知用处”。在济世堂,品相上乘的绵茵陈和蒲公英则卖出了十五文。
揣着总共三十五文钱和买来的少量粗盐,杨熙心中稍定。虽然收入增长缓慢,但至少稳定,且暂时未见赵家干涉的迹象。或许,这条隐秘的蹊径,真的能让他们在夹缝中求得一线生机?
他沿着熟悉的巷子往回走,盘算着是否能用这点钱买一小块最便宜的糖饴,给许久不知甜味的杨丫一个惊喜。就在他路过一个相对僻静的街角时,斜刺里突然冒出两个人影,一左一右,堵住了他的去路。
是赖五,和他身边一个同样流里流气的陌生汉子。
赖五脸上挂着那种令人厌恶的、洞悉一切的笑容,三角眼在杨熙背后的旧背篓和略显鼓囊的胸前扫来扫去。
“哟,这不是熙哥儿吗?又来镇上了?这次……卖的什么好东西啊?挣了不少钱吧?”赖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十足的恶意。
杨熙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护住胸前装钱的位置,后退半步,背靠墙壁,警惕地看着他们:“赖五叔,你说什么,我听不懂。我就是来买点盐。”
“买盐?”赖五嗤笑一声,上前一步,几乎贴到杨熙面前,一股混合着劣质烟草和汗臭的气息扑面而来,“买盐用得着跑吴记杂货和济世堂?当我赖五是瞎子?你娘编的那些小花篮,还有你们家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那些‘干净’草药,真以为没人知道?”
他果然一直在暗中监视!杨熙的心沉了下去。看来,赵家或者说赖五,早已注意到了他们近期的异常,只是隐而不发,等待时机。
“赖五叔,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弄点东西换盐米,碍着你什么事了?”杨熙强自镇定,试图讲理。
“碍着我什么事?”赖五脸色一沉,伸手就想去抓杨熙的衣领,“你们杨家不老实!欠着赵老爷的租子,不想着好好种地还债,尽搞这些歪门邪道!说!你们卖东西的钱呢?交出来!还有,那水是从哪儿来的?别跟我说是露水!”
他身边的那个汉子也狞笑着逼近,摩拳擦掌。
杨熙知道,此刻绝不能示弱,更不能交出钱财暴露底细。他猛地打开赖五伸过来的手,声音也冷了下来:“赖五!光天化日,你想抢钱不成?我们杨家做什么,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至于水从哪里来,你管不着!”
“嘿!小子还挺横!”赖五没料到杨熙敢反抗,恼羞成怒,“敬酒不吃吃罚酒!给我搜!”
那陌生汉子立刻上前,就要动手抢夺杨熙的背篓和搜身。
杨熙知道不能硬拼,他看准空隙,猛地将背篓朝赖五脸上砸去,里面剩余的少许杂物泼洒出来,迷了赖五的眼。趁赖五痛呼揉眼的瞬间,杨熙矮身从那个汉子腋下钻过,拔腿就往人多的大街上跑!
“小兔崽子!站住!”赖五和那汉子气急败坏地在后面追。
杨熙拼尽全力在人群中穿梭,心脏狂跳,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和赖五气急败坏的叫骂。他不敢回头,只知道必须甩掉他们,绝不能被抓到,绝不能暴露怀里的钱和家里的秘密!
他专挑狭窄、岔路多的巷子钻,利用对镇上街道比赖五二人稍熟的优势,七拐八绕,终于在一处堆满杂物的死胡同里,借着杂物的掩护,屏住呼吸,听着赖五二人的脚步声和咒骂声从巷口跑过,渐渐远去。
直到外面彻底没了动静,杨熙才瘫软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早已浸透了内衫。他摸了摸怀里,钱还在。但一种更深的寒意,却从心底蔓延开来。
赖五的拦截,是一个明确的信号。赵家已经失去了耐心,不再满足于暗中监视。他们就像潜伏在幽潭边的鳄鱼,开始搅动浑浊的浪花,随时准备将水中挣扎的猎物,拖入深渊。
回家的路,变得格外漫长而沉重。怀里的三十五文钱,仿佛带着滚烫的温度,灼烧着他的皮肤。他知道,平静的日子,恐怕真的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