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的清晨,霜华如细盐般铺满了靠山村的屋顶、柴垛和枯黄的草茎。虽然风中已带了湿意,但拂过脸颊时,依旧残留着冬日凛冽的余威,这便是所谓的“春寒料峭”。杨熙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板门,一股清冷潮湿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一振,却也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他身上穿的还是那件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灰布夹袄,袖口和下摆已经磨得发白起毛,并不足以完全抵御这清晨的寒意。脚下的草鞋更是早已被露水打湿,冰冷的触感从脚底直窜上来。他跺了跺脚,看向院子。院角的柴堆矮了下去,得空还得去后山拾掇些。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泥地上跳跃着,啄食着可能存在的草籽,显得生机勃勃,反衬出人世的艰难。
灶间已有微光,是母亲周氏在忙碌。淡淡的炊烟从低矮的烟囱里袅袅升起,在这寂静清冷的村庄上空,划出一道微弱却执着的生存痕迹。杨熙走到水缸边,拿起挂在缸沿的木瓢。缸里的水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用瓢底轻轻一敲,冰面碎裂,发出清脆的响声。舀起半瓢带着冰碴的冷水,他凑到嘴边喝了一口,冰冷刺骨,却也让睡意彻底消散。
“熙哥儿,这么早就起了?”周氏从灶间探出头,手里还拿着吹火筒,脸颊被灶膛的火光映得有些发红,眼底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她看着儿子单薄的衣衫,心疼道:“天还冷着呢,也不多穿点。”
“娘,我不冷,活动开就好了。”杨熙放下水瓢,走到灶间门口。锅里正煮着木薯混合着少量糙米和野菜的粥,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淀粉和青草气的、算不上好闻却足以慰藉饥肠的味道。这已经是这个家里能拿出的最好的早饭了。
“爹和爷爷呢?”
“你爹去溪边看笼子了,你爷爷一早就去拾粪了。”周氏一边用木勺搅动着锅里的粥,一边回答。拾粪积肥,是庄稼人开春后顶要紧的事情之一。
杨熙点点头,拿起靠在墙角的镢头,准备去院子里继续处理那些荆条,为编织更多的地笼和筐篓做准备。他的手触碰到冰冷的镢头木柄,粗糙的木质纹理摩擦着掌心尚未完全消退的嫩茧。这些日子,这双手经历了翻地、挖药、编织等多种劳作,已经开始逐渐适应这种强度,但离一个真正庄稼汉的粗糙手掌还差得远。
他刚拿起一根荆条,院门就被推开了。杨大山提着木桶,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掩不住的喜色。
“今天运气不错!”杨大山将木桶放下,只见里面除了几条常见的鲫鱼和小杂鱼外,竟然还有一条约莫半尺来长的鲶鱼,黑褐色的皮肤在晨光下泛着滑腻的光泽,两根长须兀自微微颤动。“这大家伙,钻到靠河湾那个大笼子里去了!”
周氏和闻声从屋里出来的杨丫都围了过来。杨丫看着桶里那条最大的鲶鱼,眼睛亮晶晶的,小声欢呼了一下。
“好,真好!”周氏也笑了,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不少,“这鲶鱼肥,熬汤最是滋补。正好给熙哥儿和你多补补身子。”她自动将家里最需要“滋补”的两人排在了前面。
杨熙看着那条鲶鱼,心里也高兴,但他更注意到父亲杨大山的裤腿和草鞋已经完全被溪边的露水和泥泞浸湿了,走起路来,那条伤腿似乎也比往常更显僵硬。他心中微酸,开口道:“爹,以后早上去起笼子,等我起来一起去。河边滑,您腿脚不便,得多小心。”
杨大山摆摆手,浑不在意:“没事,爹习惯了。你多睡会儿,年轻娃子正长身体呢。”话虽如此,他看着儿子关切的眼神,心里还是熨帖的。
早饭就在这种带着些许收获喜悦的气氛中开始了。木薯粥依旧粗糙寡淡,但那条鲶鱼的存在,让每个人对中午那顿鱼汤都有了期待。杨丫小口小口地喝着粥,眼睛却不时瞟向放在木盆里的鲶鱼。
饭后,杨熙和杨大山准备下地。杨老根也背着他那专用的粪筐回来了,筐底铺了一层冻得硬邦邦的牲畜粪便。他将粪筐放在堆肥坑旁边,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今天把东边那块地的田埂再加固一下,”杨老根吩咐道,“我看化冻后有点松垮。顺便把堆肥翻一翻,加点水,让它发得快些。”
父子三人各自拿了工具,走向田地。清晨的田野笼罩在一层薄薄的、如同轻纱般的雾气中,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脚下的泥土因为反复的冻融,变得有些泥泞粘脚,每走一步都比往常费力。地里的庄稼茬子和枯草上挂满了亮晶晶的霜针,在初升的阳光下渐渐消融成细小的水珠。
杨熙负责用铁锹翻动堆肥。腐熟过程中的堆肥散发出一种复杂的、并不好闻的气味,但他毫不在意,仔细地将外层未腐熟的翻到内部,又均匀地洒了些水,促进微生物活动。他知道,这些看似污秽的东西,正是未来田地丰收的希望所在。
杨大山则用镢头小心地修补着田埂。他的动作因腿伤而显得有些笨拙和缓慢,但极其认真。杨老根则在田里巡视,时而蹲下抓起一把土细细查看墒情,时而拔掉几棵刚冒头的顽固杂草,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在检视一件珍贵的艺术品。
阳光渐渐驱散了晨雾,温度略有回升,但长时间待在户外,依旧能感到寒意从四面八方渗透进来。杨熙的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被风一吹,又很快变得冰凉。他直起腰,擦了把汗,目光落在田埂上那些刚刚成活、在春风中微微颤动的草药幼苗上。
柴胡的叶片细长,茵陈带着灰白的绒毛,黄芩的幼苗还不太显眼……它们柔弱,却顽强。这让他想起了这个家,想起了自己。或许,他们也能像这些草药一样,在这贫瘠的土地上,挣扎着扎下根,最终焕发出属于自己的价值。
然而,想到昨日赖五那窥探的眼神,他心头又蒙上了一层阴影。这刚刚萌发的生机,能否抵挡住即将到来的风雨?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泥土和草木清冷的空气,重新握紧了手中的铁锹。无论未来如何,此刻,他只能继续向下挖掘,向前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