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过半,幽谷的寂静被一种新的声音打破——那是积雪消融的细微声响。起初只是窝棚檐角偶尔滴落的水珠,敲在下方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嗒”声。渐渐地,这声音变得密集,连成淅淅沥沥的线。向阳坡面的雪层开始变薄,露出底下枯黄却未完全死去的草茎,带着被雪水浸润后的深色。
杨熙敏锐地捕捉着这些变化。他不再终日困守窝棚,开始更频繁地外出巡查。脚下的雪变得湿重,雪地鞋踩上去,会带起大块的、粘连的雪泥,行走比深雪时更加费力。但他心情却随着这日渐活跃的天地而轻快了几分。
他首先检查的是那片水田。田埂依旧被冰雪覆盖,但表面的雪已变得疏松。他用木棍小心地捅开几个小洞,发现底下的泥土虽然依旧冰冷坚硬,但已不像严冬时那般冻得如同铁石。他清理了田埂上部分积雪,让阳光能更多地照射到土壤,加速解冻。心中盘算着,一旦土地化冻到能下锄的深度,就要立刻开始翻耕,为春播做准备。
葛根田里的藤蔓早已枯萎,埋在土里的块茎安然越冬。他仔细检查了留存作种的那些葛根,确认没有冻坏腐烂的迹象。野莓和地仙果的植株也在积雪融化后露出了身形,枝条上隐约可见鼓胀的芽苞,蓄势待发。
营地周围的陷阱,因雪层变化和动物活动模式的改变,需要重新调整和布置。他花费了两天时间,将那些在雪地里效力大减的绳套陷阱拆除,转而在地势稍高、雪融较早、动物可能经过的路径上,设置了新的压石陷阱和利用弹性树枝制作的套索。狩猎不能停,肉食和皮毛的补充是长期需求。
煤的发现,让他这个冬末过得相对从容。他再次前往那个冰隙,小心地开采了足够用到春末的煤块。他知道,开春后雨水增多,露天存放的煤容易受潮,便用干燥的茅草和树皮将陶罐包裹得更加严实,存放在窝棚内最干燥的角落。
随着活动量的增加,食物的消耗也略有上升。他精确计算着存粮,将熏肉、葛根粉、糙米和黍米搭配食用,确保营养,也控制消耗速度。那条獐子后腿早已吃完,内脏更是没留存几日。他看着日渐减少的肉食储备,心中明白,下一次大规模的狩猎,必须尽快提上日程。
对家人的思念,并未因季节转换而减弱,反而随着春讯的到来,变得更加具体。冰雪消融,道路或许会变得泥泞难行,但也意味着与外界的联系会稍微通畅一些。他盘算着,下次王老栓来时,除了常规交易,或许可以试探性地询问一下,开春后是否有办法将一些稍大体积的物资,比如那张鞣制好的獐皮,安全地送到母亲手中。
这一日傍晚,他站在营地高处,望着山谷。夕阳的余晖将融雪的地面染成一片片湿漉漉的金色,与尚未融尽的洁白雪块交织,形成斑驳的图案。溪流冰面变薄,隐约能听到底下水流复苏的潺潺声。风中带着雪水与泥土混合的清新气息,不再只有凛冽的寒意。
严冬的枷锁,正在一点点松动。
他的身体因整个冬天的劳作和磨练,变得更加结实,动作也更加沉稳有力。眼神中的青涩早已褪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风霜后的沉静与坚韧。
艰苦,依旧刻在他的掌纹里,烙在他的肤色上。
但变好的迹象,也如同这山谷中的点点新绿,虽未完全绽放,却已不可逆转地萌发。
他回到窝棚,添了一块煤,火光明亮而稳定。
他知道,当最后一堆积雪消融殆尽之时,便是他在幽谷的第二个年头,真正开启的时刻。
那将是一个充满希望,也必然伴随新的挑战的春天。
正月在悄无声息中流逝。幽谷的积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先是向阳的坡地露出大片的黑褐色泥土,接着背阴处的雪线也节节败退。地面不再是一片僵冻,踩上去能感到一种隐约的、来自地底的松软。空气中弥漫着万物复苏前特有的、湿润的土腥气。
杨熙知道,春耕的时机即将到来。他首先动手的是那片成功过冬的水田。田埂上的冰雪完全消融,露出略显狼藉的黏土表层。他用新锄头仔细修补加固田埂,清理掉去岁留下的枯黄稻茬和杂草。然后,他开始了第一次的春翻。
锄头切入解冻不久的泥土,感觉与冬日坚硬如铁时截然不同,带着一种湿润的韧性。他需要花费力气,但不再是那种与大地角力般的绝望感。黑色的泥块被翻起,散发出浓郁的、沉睡了一冬的气息。他仔细地将泥土敲碎、耙平,确保田面基本水平,便于后续灌水。
这个过程依旧辛苦,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后背。但他干得极其认真,甚至带着一种虔诚。这片小小的水田,是他去年最大的冒险,也是最大的收获所在。他期待着今年能扩大面积,获得更多的稻谷。
与此同时,旱地的开垦和整理也在同步进行。他规划出靠近水源、地势稍高的地块,准备用来扩大葛根和黍米的种植。另一片土壤相对贫瘠但日照充足的地方,他打算尝试播种一些收集到的豆类种子,以及移栽一些在山谷里发现的、可以食用的野菜,比如荠菜和苦菜,希望能丰富食物的种类。
狩猎的策略也随之调整。雪融后,动物活动更加频繁,踪迹也更容易辨认。他减少了固定陷阱的数量,增加了主动出击的频次。弓箭成了他最依赖的工具。每日清晨或傍晚,他都会带着弓,在山谷周边巡视,寻找野兔、山鸡,甚至希望能再次遇到鹿群。
他的箭术在冬日的苦练和开春后的实战中,愈发纯熟。对风力的感知,对猎物移动的预判,都提升到了新的层次。虽然还达不到百步穿杨的神射境界,但在三四十步内,射杀野兔山鸡之类的小型目标,已有七八成的把握。这大大提升了他获取肉食的效率。
与王老栓的交易也恢复了正常的节奏。冰雪消融,道路虽泥泞,但通行已无大碍。王老栓带来的信息也多了起来:靠山村的权力格局似乎暂时稳定,赵三爷和周队长表面和睦,暗地里仍在较劲;春荒开始显现,村里缺粮的人家更多了;关于杨寡妇家偶尔能捡到“意外之财”的议论渐渐平息,毕竟在大家都不好过的时候,没人会长时间盯着一个寡妇家那点微不足道的“运气”。
杨熙默默地听着,心中稍安。他再次通过王老栓,送出了一小包盐和一块用獐子腹部的软皮简单缝制的垫子,希望能让母亲和弟妹在春寒中好过一些。
生活仿佛进入了一个新的、更加忙碌的循环。开垦、播种、狩猎、交易、练习箭术、规划未来……每一天都填得满满当当。身体的疲惫是实实在在的,但看着被整理得井井有条的土地,看着营地内稳步增加的储备,看着自己日益精进的技艺,一种掌控命运的充实感油然而生。
地气升腾,万物躁动。
幽谷不再是冬日的死寂囚笼,而变成了一个充满生机和希望的劳作场。
杨熙就像这山谷里最坚韧的一株植物,在经历了严冬的风雪摧折后,终于抓住了春日的暖阳,开始奋力地扎根、生长。
他的“缓慢变好”,不再只是一个概念,而是化作了翻新的泥土,成长的幼苗,精准的箭矢,和心中那越来越清晰的、关于未来的蓝图。
时近谷雨,贵如油的春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场,彻底洗去了冬日的最后一丝残痕。幽谷溪流丰沛,水声潺潺,充满了活力。空气温暖而湿润,混合着泥土、青草和不知名野花的芬芳。
杨熙站在那片已然整理完毕的水田边。田里蓄了薄薄一层水,映照着雨后初晴的蓝天白云。他弯下腰,将精心浸泡催芽后的稻种,一颗颗,小心翼翼地,点播在柔软湿润的泥浆里。动作轻柔,如同安置初生的婴儿。去岁成功的经验,让他这次更加从容,也充满了对丰收的更大期待。
旱地里,新开垦出的区域已经播下了黍米和豆种。去年留下的葛根种块也早已发芽抽藤,他及时搭好了木架,碧绿的藤蔓正努力向上攀爬。移栽的野菜大多成活了,点缀在田垄边,为餐桌增添了一抹可喜的绿色。
营地周围,他尝试着种下了几株在山里发现的野果树苗,虽然不知要几年才能结果,但这是一种对未来的长期投资。他甚至在一处岩石缝隙间,移栽了几簇长势良好的野葱和野蒜,希望能逐渐驯化,成为固定的调味料来源。
狩猎依旧是重要的肉食补充。随着植被恢复,动物的隐蔽性增强,狩猎难度有所增加,但他凭借日益精进的箭术和对山谷地形的熟悉,收获依然稳定。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食用,开始有意识地挑选皮毛完好、质地优良的猎物,为将来积累更多可用于交换或制作的皮料。
与王老栓的交易步入了一个相对稳定的阶段。山酢的供应量他控制在一个既能换取足够银钱物资、又不至于引人注目的水平。换回的银钱,除了购买必需品,他开始有意识地积攒,为那个不知何时才能实现、却始终萦绕心头的目标——改善家人生活,甚至将来或许能团聚——做准备。
他通过王老栓送回家的东西,也从最初的粮食盐巴,逐渐增加了一些更“实用”的物品:一根打磨光滑、不易折断的木发簪,一块厚实些的、可以用来补衣服的粗布,甚至还有一小包常见的、治疗风寒咳嗽的草药。他尽量让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像是“捡来的”或者“偶然得来的”,避免任何可能引火烧身的联想。
日子就在这忙碌而充实的劳作中悄然流逝。杨熙的皮肤被春日阳光晒成了更深的古铜色,身形精悍,肌肉线条流畅。他不再是那个刚从赵家魔爪下逃出的惶恐少年,而是一个沉稳、干练、对自己的能力和这片山谷拥有极强掌控力的青年。
夜幕降临,他坐在窝棚外,就着最后的天光,擦拭着那把陪伴他许久的拓木弓。弓身被摩挲得温润,弓弦紧绷。远处,新播的稻田在暮色中泛着水光,旱地里的幼苗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春深似海,希望如苗。
所有的艰辛,所有的等待,似乎都在这一刻,化作了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景象,化为了他心中那份愈发坚定的平静与力量。
艰苦,是生活的底色。
但变好,已然在这谷雨时节,扎下了深深的根,抽出了翠绿的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