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断断续续下了几日,将幽谷彻底染成一片银装素裹的世界。积雪没过脚踝,每行走一步都格外费力。溪流彻底封冻,坚硬的冰面反射着惨淡的天光。杨熙的生存挑战,进入了最为严酷的阶段。
取水成了每日最大的难题。他需要耗费大量时间和体力,用柴刀和石头,在厚厚的冰层上反复凿击,才能开出一个仅容竹筒取水的小小冰窟。冰水彻骨,仅仅是接触片刻,手指就冻得如同胡萝卜般红肿,失去知觉。他不得不在取水后立刻回到火堆旁,将双手靠近火焰,感受着那针扎般的刺痛和逐渐恢复的暖意,这个过程循环往复。
狩猎变得异常困难。动物的踪迹大多被积雪掩盖,活动也大大减少。陷阱连续多日一无所获,让他本就紧迫的食物储备更加捉襟见肘。他不得不冒险在更远的、积雪更深的山林边缘设置陷阱,每一次外出都像是在与严寒和未知进行赌博,体力消耗巨大,且归途漫漫。
窝棚内的温度,即便有火堆,也仅仅能维持在呵气成霜的水平。他睡觉时必须穿着所有能裹在身上的东西,包括那几张鞣制得并不算好的皮子,蜷缩在火堆旁,依旧常常在半夜被冻得四肢冰冷而醒来。柴火的消耗速度惊人,他需要花费更多时间去收集被积雪压断的枯枝,拖回营地,晾烤在火堆旁备用。
身体的每一个关节似乎都在抗议这极致的寒冷,动作变得僵硬迟缓。脸上和手上裸露的皮肤,被冻得开裂,渗出血丝,一沾水或被冷风一吹,便是钻心的疼。
然而,与这谷内物理层面的严寒相比,更折磨他的,是对于谷外家人处境的想象。王老栓描述的“漏棉花的破袄”和“冻得青紫的小脸”,如同梦魇,在他每一次因寒冷而颤抖时,变得更加清晰、更加尖锐。
他几乎是在以一种透支生命的方式在坚持。每日天不亮就顶着风雪外出检查陷阱、收集柴火,下午则强迫自己进行箭术练习和工具维护,晚上则就着火光,思考着如何改进援助方式,或者尝试用收集到的某些带有韧性的树皮纤维,编织更厚实的垫子或粗糙的袜子——这些东西,或许也能通过王老栓送出去。
他的眼神里布满了血丝,脸颊因为消瘦和冻伤而凹陷下去,但那双眸子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火焰。这火焰,源于责任,源于愧疚,更源于那无法割舍的血脉亲情。
就在他感觉快要被这内外的双重严寒压垮时,转机在王老栓又一次到来时出现了。
这一次,王老栓脸上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还有一点点隐秘的兴奋。
“好汉!办成了!”他压低声音,从怀里掏出来的,除了杨熙要求的粮食,还有一团看起来灰扑扑、但明显厚实许多的旧棉絮,以及几块颜色暗淡却密实的厚布头。
“小人这次找的是镇上专门收旧货的一个相熟掌柜,借口家里婆娘要补棉袄,买了这些。然后还是托那货郎,假装掉了包袱……这次东西多了点,那杨寡妇怕是又惊又疑,但这天寒地冻的,到底是收下了……”
杨熙接过那团带着王老栓体温的棉絮和厚布,入手的感觉是粗糙的,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他能想象母亲收到这些“意外之财”时,那种混杂着不敢相信、忐忑不安,以及绝处逢生般的复杂心情。
“她……可有说什么?”他声音干涩地问。
王老栓回想了一下:“听那货郎学舌,妇人对着东西拜了又拜,嘴里一直念叨‘菩萨显灵’……还让她家大丫头赶紧用布把头脸包严实些……”
丫丫……能包上头脸了……
一股巨大的、掺杂着辛酸与慰藉的热流,猛地冲上杨熙的鼻腔和眼眶,他猛地转过头,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强行将那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湿热逼了回去。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准备好的、比上次更加丰厚的银钱,沉默地塞到王老栓手中。
王老栓捏着沉甸甸的钱袋,脸上笑开了花,连寒冷都忘了,躬身道:“好汉仁义!小人一定继续尽心!”
看着王老栓离去,杨熙站在原地,久久地握着那团棉絮和厚布。冰雪依旧,寒风如刀。
但此刻,他心中那冰封的焦虑和无力感,仿佛被这来自谷外的、微弱的反馈,凿开了一道细小的裂缝。
一股名为“希望”的暖流,正从这裂缝中,艰难而执拗地,渗透出来。
这暖流虽弱,却真实。
它告诉他,他的努力,并非徒劳。
他在这冰天雪地中的挣扎,至少,为远方的亲人,换来了多一丝抵御严寒的可能。
这就够了。
足够支撑他,继续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