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栓揣着那包糙米和一小包盐,如同揣着一团火,惴惴不安地消失在夜色中。杨熙站在原地,良久未动,直到冰冷的夜风穿透单薄的衣衫,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返回幽谷。他的步伐比往日更加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踏在绷紧的心弦上。
接下来的几天,他是在一种混杂着期盼、焦虑和深深无力的煎熬中度过的。每一次与王老栓约定的夜晚,他都提前许久到达“卧牛石”旁,隐匿在阴影里,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他既渴望从王老栓那里听到家人收到物资的消息,又恐惧听到任何不好的变故。
他强迫自己将精力投入到更繁重的劳作中,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纷乱的心绪。新开垦的土地被他用新锄头反复深翻,准备来年播种;葛根粉的制作流程被他优化到极致,力求产出更多、品质更稳定;箭术练习几乎到了自虐的程度,直到右手指尖刚刚结痂的伤口再次破裂渗血,才不得不停下来包扎。
然而,无论身体如何劳累,脑海中那几个瘦弱的身影始终挥之不去。母亲佝偻着腰在寒风中挖野菜,丫丫冻得通红的双手,狗娃因饥饿而时常响起的微弱啼哭……这些想象出来的画面,比任何身体的痛苦都更折磨他。
终于,又到了交易之夜。王老栓的身影准时出现,脸上带着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又混合着惯有的谨慎。
“好汉,”他压低声音,凑近了些,“东西……小人想办法送到了。”
杨熙的心猛地提起,声音却竭力保持平稳:“怎么说?”
王老栓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小人没敢直接给。前日村里来了个走街串巷的货郎,小人趁他歇脚时,花了两个铜钱,让他假装不小心掉了个小包袱在杨家附近。她家那个大丫头捡着的……里面就是米和盐。”
他顿了顿,似乎在回忆:“后来小人特意绕路从她家附近过,听见那丫头在院里小声跟她娘说,是天上掉下来的,够吃几顿稠粥了……周氏好像还念叨了几句,说是哪路神仙菩萨保佑……”
听到“够吃几顿稠粥”,杨熙紧绷的心弦稍微松弛了一瞬,一股微弱的暖流划过心田。但随即,母亲那“神仙菩萨保佑”的念叨,又像一根针,刺得他心中酸涩难当。哪里有什么神仙菩萨,是你们那个被认为早已死在外面的儿子、兄长,在暗处挣扎着,送回来的一点活命粮。
“没人起疑?”他追问,细节决定成败。
“应该没有。”王老栓摇头,“那货郎是生面孔,放下东西就走了。村里人都觉得是那家人运气好,捡了漏。也有嚼舌根说怕是来路不正,但也没人真去追究一个穷人家捡了点东西。”
杨熙微微点头,这比他预想的要顺利。王老栓这事办得还算稳妥。“以后,每隔一段时间,照此方法,送一次。分量依旧,不可多,也不可少。钱,我会另算。”他沉声吩咐,同时将这次交易的银钱和额外的跑腿费递了过去。
王老栓接过钱,脸上闪过一丝喜色,连连保证:“好汉放心,小人晓得轻重!”
看着王老栓离开,杨熙心中的巨石并未完全落地,只是稍微挪开了一点。这微小的援助,如同在无尽的黑暗深渊中,为谷外的亲人投下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光。这光,照不亮前路,驱不散严寒,甚至可能随时熄灭,但至少,它存在了。
他知道,这并非长久之计。依靠王老栓和偶然的“货郎失物”,风险会随着次数增加而累积。他必须找到更稳定、更隐蔽的援助方式。或许,可以利用“山酢”换来的银钱,通过王老栓在镇上购买一些更耐储存、价值更高的物资,比如棉花、厚布,甚至是一些常用的药材,再想办法辗转送到母亲手中?
但这需要更周密的计划,需要对靠山村内部情况更深入的了解,尤其是那个周队长和赵三爷的动向。他开始有意识地引导王老栓打听这些掌权者之间的关系网和行事风格。
回到幽谷,他站在那片已经收割完毕、只剩下稻茬的水田边。曾经的金黄和喜悦已然褪去,留下的是对来年的规划和更沉重的现实。他握紧了拳头,感受着掌心粗糙的茧子传递来的力量。
这力量,不再仅仅是为了他个人的生存。
它还承载着谷外那份沉甸甸的牵挂。
他需要更快地变强,需要积累更多的资本,需要编织更安全有效的网络。
这缕投往谷外的微光,绝不能熄灭。
它必须持续下去,直到他拥有足够的力量,能够堂堂正正地,将母亲和弟妹接离那片苦寒之地,或者,至少能让他们在那里,活得稍有尊严。
夜还很长,路也更崎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