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流火,暑气最盛时,幽谷的清晨却已悄然沁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凉意。杨熙在溪边掬水洗脸时,敏锐地捕捉到了这缕变化。水,不再像盛夏时带着阳光残留的暖意,而是真正刺骨的冰凉。他抬起头,望向山谷上方被林木分割的天空,天色湛蓝高远,几缕云丝如同撕扯开的棉絮,带着一种秋日特有的疏朗。
秋要来了。
这个认知让他心头一紧,随即是一种更为紧迫的审慎。秋天意味着收获,也意味着凛冬将至前最后的准备窗口。他的一切活动,都必须围绕着这两个主题加速运转。
水田里的稻苗已然没了腰,叶片从嫩绿转为深绿,甚至边缘开始泛出些许淡淡的黄意。这是抽穗前的征兆。杨熙几乎将全部的心神都倾注在这方寸之地上。他根据秧苗的色泽和长势,尝试着追施了一次极其稀薄的、用腐熟野草和少量草木灰泡制的“绿肥水”。他不敢多用,生怕烧苗,每一次舀起那浑浊的汁液浇灌时,都像是在进行一场精密的赌博。
他日夜留意着稻叶的变化,观察是否有病斑或虫蛀的痕迹。他甚至模仿记忆中农夫驱虫的土法,找了些气味辛辣的野蒿,捣碎后浸出汁液,小心翼翼地喷洒在稻叶上。他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田埂上,蹲着,看着,仿佛能看穿水面,看到泥土下根系的蔓延,看到茎秆里养分的流动。
与此同时,旱地的葛根藤蔓黄化得愈发明显,他知道,挖掘的季节临近了。这将是检验他数月劳作成果的又一次大考。他仔细检查了所有用于挖掘和处理的工具——新锄头、铁锅、陶盆、竹筛、麻布,确保它们都处在最佳状态。
野莓的收获季已近尾声,最后一批果实被他精心采摘,一部分鲜食,大部分则投入了新一轮的“山酢”酿造。与“德昌号”的交易稳定而顺利,王老栓每次带来的银钱和物资,都如同涓涓细流,持续补充着幽谷的仓廪。但他严格控制着出货量,始终保持一种“山中老友”产量有限的姿态,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关注。换回的银钱,除了必要开支,大部分都被他小心藏匿,那块作为绝对储备的银角子,他甚至不敢经常取出查看,只是默默记着它的存在,作为心底最深处的定海神针。
陷阱的布置他也做了调整,选择了更多动物为越冬囤积脂肪而频繁活动的路径。收获果然有所增加,熏肉架上的存货以更快的速度积累。皮毛的鞣制他也更加上心,将这些皮子反复刮削、揉搓,虽然依旧粗糙僵硬,但面积在不断扩大。他开始在脑海中勾勒,如何将这些大小不一的皮块拼接起来,才能最大限度地利用,做成一件能护住前心后背的坎肩。
生活的节奏陡然加快,像一根被逐渐拧紧的发条。每一天,从晨曦微露到星斗满天,他都像一只永不停歇的工蚁,奔波于水田、旱地、陷阱线和营地之间。身体的疲惫达到了一个新的峰值,常常在夜里躺下时,感觉四肢百骸都像是被拆卸重组过一般,酸痛深入骨髓。
但他的眼神却愈发锐利,动作愈发精准高效。长期的劳作和对身体的极致运用,让他对自己的力量、耐力极限有了更清晰的认知。他知道如何在疲惫中分配体力,知道哪个动作可以更省力,知道哪块肌肉需要刻意放松以避免劳损。
这种对身体掌控力的提升,也是一种“变强”,无声无息,却至关重要。
这天,他正在检查水田,目光凝在几株稻苗的顶端。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从最中心的叶鞘中,极其缓慢地、羞涩地探出头来。不是叶片,那形态……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狂跳起来。他几乎是扑到田埂边,俯下身,鼻尖几乎要碰到水面。
是穗!稻穗!虽然还只是毛茸茸、淡青色、不足一寸的小小雏形,但它们确实是穗!
抽穗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岩浆般喷涌,瞬间淹没了他。成功了!他真的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山谷里,成功让水稻抽穗了!这不再是发芽那种生命初始的惊喜,而是迈向最终果实的关键一步!这证明他所有的尝试、所有的冒险、所有日夜的守望,方向是正确的!
他猛地直起身,想放声大笑,想呐喊,想告诉这片天地他的成就。然而,声音到了喉咙口,却化作了一阵剧烈的、带着哽咽的咳嗽。他抬手用力抹了把脸,不知何时,眼眶竟有些湿润。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抽穗仅仅是又一道关口,接下来的扬花、灌浆,直至成熟,任何一个环节出错,都可能功亏一篑。天气不能太冷,不能有连阴雨,不能有病虫害……不确定性依然众多。
他深深吸了几口带着凉意的空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再次投向那几株刚刚抽穗的稻苗,眼神已然恢复了平时的沉静与专注,只是眼底深处,那簇名为希望的火苗,燃烧得更加旺盛,更加炽热。
秋讯已露,收获在望,而严冬,也正悄无声息地逼近。他站在田埂上,感受着肩头沉甸甸的责任与期盼,背脊挺得笔直。
前路依旧艰辛,但他手中的筹码,又多了重要的一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