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出纸条后的两天,杨熙是在一种表面平静、内里焦灼的状态中度过的。地窖内的生产依旧按部就班,葛根粉的沉淀、果干的处理、烘制火候的把握,每一项工作他都做得一丝不苟,试图用身体的劳碌来麻痹紧绷的神经。但每当稍有闲暇,或在深夜无法入眠时,他的耳朵总会不自觉地竖起来,捕捉着地窖外任何一丝可能来自王老栓的动静。
他反复推演着纸条可能引发的各种后果。最好的情况,是纸条被赵德贵的心腹发现,立刻呈送上去,加速对赵福的调查。次之,是被无关人等看到,但内容引起注意,在小范围内流传,间接施加压力。最坏的情况,则是被张婆子当成真正的垃圾,与其他污秽之物一同被运走,消失无踪。
每一种可能,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牵扯着他的心绪。
终于,在第二个约定见面的夜晚,王老栓的身影如期出现在了“卧牛石”旁。与往常的紧张畏缩不同,他这次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兴奋与后怕的神情,脚步也显得急促了许多。
“好汉!好汉!”他甫一靠近,便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激动,“出……出奇事了!”
杨熙心中一动,维持着沙哑的嗓音:“何事?慢慢说。”
王老栓喘了口气,左右张望了一下,才凑得更近,几乎贴着石头说道:“就……就在昨天!府里……府里好像找到什么凭证了!赵老爷发了好大的火!直接让人把福管家……从屋里拖出来,押到前院祠堂去了!”
杨熙的心脏猛地一跳!这么快?效果如此立竿见影?他强压住激动,沉声问:“可知具体缘由?与账目有关?”
“就……就是账目!”王老栓用力点头,“听在祠堂外面伺候的小厮偷偷说,老爷拿着……拿着不知道哪儿来的一张旧纸头,还有永昌当铺李朝奉画了押的供状,对着福管家拍桌子!骂他……骂他蛀虫!吃里扒外!祠堂砖瓦和买牲口的银子,对不上数的,都被他……被他偷偷弄到当铺换钱揣自己兜里了!”
旧纸头?杨熙立刻意识到,那很可能就是他投出的那张纸条!它果然没有被忽视,反而成了追查的线索之一!赵德贵竟然如此迅速地据此找到了永昌当铺的李朝奉,并且拿到了供状!这效率,超出了他的预期。
“赖五呢?”杨熙追问,关注着局势的连锁反应。
“赖五爷?”王老栓撇了撇嘴,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他也没落着好!老爷骂他眼皮子底下出这么大纰漏,之前查了那么久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是……是废物!让他滚去守着祠堂门口,看着福管家受审!那脸黑的哟……跟锅底似的!”
杨熙默默听着,脑海中迅速勾勒出赵府内的场景:赵德贵暴怒,赵福面如死灰,赖五灰头土脸……他投出的那块“石头”,不仅击中了目标,似乎还意外地加速了整个清算过程。
“还有吗?”他需要更多细节来判断局势。
“暂时……暂时就这些了。”王老栓挠了挠头,“福管家被关进祠堂后头的杂物房里了,门口守着好几个壮硕家丁,看样子……怕是难翻身了。府里现在人人自危,走路都低着头,生怕触了老爷的霉头。”
杨熙点了点头,将准备好的赏钱递给王老栓,分量比以往更重。“做得很好。接下来,留意赵福最终如何处置,赖五是否会受到进一步责罚,以及……府里是否有关于那张‘旧纸头’来源的议论。”
“是是是!小人明白!”王老栓接过沉甸甸的钱袋,脸上笑开了花,连连保证,“小人一定把耳朵再竖高些!”
看着王老栓消失在夜色中,杨熙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初春的夜风带着寒意,吹在他因激动而微微发烫的脸上,带来一丝清凉。
成功了。他的“投石问路”,不仅问出了路,更直接助推了风浪的涌起。赵福倒台已成定局,赖五威信扫地,赵家内部经历此番震荡,必然元气大伤,短时间内恐怕难以恢复对外的严密控制。
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在他胸中翻腾。有计划成功的喜悦,有对敌人内耗的快意,但也有一丝隐隐的后怕。他意识到,自己掌握的这种“无形”的力量,远比手斧和柴刀更为锋利,也更为危险。运用得当,可破坚冰;稍有差池,亦能反噬自身。
他抬头望向漆黑的天幕,几颗寒星在云隙间闪烁。冰封的冬季正在过去,虽然春寒料峭,但泥土下的生机已然萌动。他的处境,似乎也随着赵家内部的这场风暴,悄然迎来了一丝转机。
回到地窖,他没有立刻休息,而是就着灯火,在树皮笔记上郑重地写下:
“投石见效,赵福被囚,赖五失势。赵氏内耗加剧,外部压力或可稍减。然,需更谨慎,防反扑,待新机。”
笔尖划过粗糙的树皮,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地窖中,如同命运齿轮缓缓转动的预告。少年的眼中,少了几分迷茫,多了几分沉静的谋划。他知道,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