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赖五那窥探的眼神更似跗骨之蛆,让杨家刚刚燃起的微弱希望之火,在寒风中摇曳不定。然而,生存的本能压倒了对未知风险的恐惧。秘密的“家庭手工业”在高度警惕中继续运转,每一个夜晚,茅屋都化身为一间紧张而有序的微型作坊。
但一个新的、迫在眉睫的问题出现了——制作木薯粉需要大量的水进行漂洗和沉淀。家中水缸的储水,在维持基本饮用和少量灌溉(用于屋后那小块草药试验田)后,已所剩无几。若频繁去村中公用的水井或日渐干涸的溪流取水,次数多了,难免惹人注意,尤其是赖五那双无处不在的三角眼。
“水不够了。”杨熙看着见底的水缸,眉头紧锁。他看向杨老根,“爷爷,后山那泉眼……”
杨老根明白孙子的意思,缓缓摇头,声音低沉:“泉眼的水,靠竹管明着引,是行不通了。赵家的人肯定还盯着那片山脚。而且,就算我们夜里再去接,水流声、动静,也难保不被巡山的赵家家丁听见。”
屋内陷入短暂的沉默。星光下的山泉仿佛近在咫尺,却又因人为的阻隔而变得遥不可及。
杨熙的目光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脑海中飞速检索着前世野外生存知识和原主关于后山的零碎记忆。忽然,他想起原主有一次为了追一只野兔,曾失足跌入过一个偏僻的山坳,那里似乎有一个深不见底的水潭,因为位置极其隐蔽,周围荆棘密布,罕有人至。
“爷爷,”杨熙眼中重新亮起光芒,“您还记得后山那个‘鬼见愁’坳吗?就是那个到处都是带刺藤蔓,据说有蛇,平时没人敢去的地方。”
杨老根闻言,浑浊的眼睛眯了一下,似乎在回忆:“‘鬼见愁’?是有那么个地方,邪性得很,路难走,还有瘴气(其实是腐烂树叶形成的沼气),村里老辈人都不让小辈去。你怎么想起那儿了?”
“我……我以前不小心掉进去过,”杨熙半真半假地说,“那底下,好像有个水潭,水挺深的。”他不敢说自己是追兔子掉的,那不符合原主怯懦的性格。
“水潭?”杨老根将信将疑,“那地方阴得很,就算有水,怕是也不干净。”
“是不是干净,去看看才知道。”杨熙语气坚决,“总比坐等着没水用强。那地方偏僻,赵家的人肯定想不到我们会去那里取水。路难走,正好是个掩护。”
这是一个更加冒险的计划。“鬼见愁”的凶险在村里口耳相传,毒虫、瘴气、崎岖的地形,都是致命的威胁。
杨老根沉默着,旱烟杆在手里摩挲。他看了看眼神坚定的孙子,又看了看面带忧色却并未出声反对的儿子和儿媳,最终,那历经风霜的脸上露出一丝狠色。
“富贵险中求,活路……也得险中找!”他猛地站起身,“准备绳索,结实的麻袋,再多带几根火把!大山,你腿脚不行,留在家里。熙哥儿,跟我走一趟!”
这一次,连周氏都没有出言阻止,只是默默地找出家里最厚实的衣物(尽管依旧单薄),又往杨熙和杨老根怀里各塞了一块昨晚剩下的、硬邦邦的木薯饼。
爷孙二人再次踏入茫茫夜色。这一次,他们的目标不再是熟悉的泉眼路径,而是转向了村人谈之色变的“鬼见愁”坳。
路,果然极其难行。几乎没有成形的路径,全靠杨老根模糊的记忆和杨熙那次的坠崖经验摸索。茂密的荆棘撕扯着他们的衣衫,留下道道血痕。脚下是松动的碎石和盘根错节的树根,稍有不慎就会滑倒。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植物腐烂的沉闷气息,带着些许腥甜,令人头晕。
杨老根点燃了一根浸过松脂的火把,昏黄跳动的火焰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也映照出周围张牙舞爪的怪异树影和岩壁,更添几分阴森。他走在前头,用柴刀艰难地劈砍着挡路的藤蔓,为杨熙开路。
杨熙紧跟其后,双手紧紧抓着背上的绳索和空麻袋,警惕地注意着周围的动静。黑暗中,不知名的虫豸发出窸窣声响,偶尔有夜枭凄厉的啼叫划过夜空,让人毛骨悚然。
终于,在艰难地跋涉了近一个时辰后,他们来到了“鬼见愁”坳的边缘。那是一处极为陡峭的斜坡,向下望去,黑黢黢一片,深不见底,只有冷飕飕的寒气从下方涌上来。
“应该就是这里了。”杨老根将火把探向下照了照,火光只能照亮下方几丈的岩壁,上面布满了湿滑的苔藓。“把绳子拴牢在那棵老松树上,我下去看看。”
“爷爷,我年轻,我下去!”杨熙抢上前。他知道祖父年纪大了,这种陡坡太危险。
杨老根看了看孙子,没有坚持,只是仔细检查了杨熙绑在腰间的绳索,确认牢固。“小心点,感觉不对就立刻拉绳子!”
杨熙点点头,将另一根备用火把插在腰间,双手紧紧抓住粗糙的绳索,双脚蹬着湿滑的岩壁,开始一点点向下滑降。岩壁冰冷刺骨,苔藓让落脚点变得极其不稳。他只能依靠臂力和腰腹力量,控制着下降的速度,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
下降了约莫三四丈深,脚下终于触到了实地。他站稳身形,解下腰间的火把点燃。火光驱散黑暗,眼前的景象让他倒吸一口凉气。
这是一个不大的山坳底部,怪石嶙峋,空气中那股腐烂的气息更加浓郁。而在坳底中央,果然有一个水潭,水面幽深,呈现出一种近乎墨黑的颜色,在火把的照耀下泛着诡异的光泽。潭边堆积着厚厚的落叶和不知名的动物骨骸,更显阴森可怖。
杨熙小心翼翼地靠近水潭,用火把仔细照看。水质从表面看,除了颜色深,倒也未见明显的浑浊或漂浮物。他蹲下身,用手舀起一点水,凑到鼻尖闻了闻,除了泥土和水腥气,并无其他异味。他又冒险用舌尖尝了尝,水质冰凉,带着一丝甘甜,并未尝出明显的怪味。
他心中稍定,取出带来的一个破旧水囊,装满一袋潭水,又用麻袋尽量多地装了些岸边相对干净的、大块的冰块(夜间气温低,潭边有结冰)。虽然过程令人心悸,但至少,他们找到了一个可能稳定、且极其隐蔽的水源。
“爷爷!找到了!水是好的!”他朝着上方喊道,声音在狭窄的山坳里回荡。
将水囊和装满冰的麻袋系在绳子上,由杨老根拉上去后,杨熙才抓着绳索,艰难地攀爬上来。当他重新站到祖父身边时,两人都已是满头大汗,衣衫尽湿,不知是汗水还是潭边的水汽。
回望那深不见底的“鬼见愁”坳,杨熙心有余悸,但看着那沉甸甸的水囊和麻袋,更多的是一种豁出性命的决绝。
有了这隐秘水源,他们的“秘密产业”,才算真正有了延续下去的基础。只是,每一次取水,都将是一次与危险相伴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