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旧,但杨家茅屋内的气氛,却与往日死寂的绝望截然不同。一盏新添了少许灯油的油灯(这是杨熙坚持,说是必要的投入)跳动着稍显明亮的火焰,将围坐在一起的五张面孔映照得清晰。杨熙没有急着说出他的计划,而是先拿起一根树枝,在夯实的泥地上画了起来。
他先画了一个简单的圈,代表木薯。“这是咱们的根,保命的东西,不能动,但要更好利用。”他在圈外画了几个箭头,指向几个方框,“除了直接煮食,我们可以试着把它变成别的东西。”
他的树枝点在第一个方框上:“木薯粉。把木薯磨碎,用水反复漂洗、沉淀,能得到白色的淀粉。这东西耐储存,可以当干粮,也可以用来做菜,口感更细腻,说不定……能卖点钱。”他记得前世一些地区确实有将木薯加工成淀粉或珍珠的做法,虽然工艺粗糙,但在这个时代或许是稀罕物。
接着,树枝移到第二个方框,指向那些晾晒的草药:“这些,不能只晒干了卖。陈老伯提过,有些草药可以简单炮制,比如茵陈,可以在春季采收幼苗,阴干,这样的‘绵茵陈’药效更好,价格也能高些。蒲公英可以洗净晾干,全草入药。我们量少,就要在‘精’上下功夫,争取同样的分量,能多换几个铜板。”
然后,他看向周氏编的那些筐篓:“娘的手艺好,编的筐子结实。但我们不能只编这一种。可以试着编一些小巧的、精致的食盒、针线筐,或者用更细的柳条、芦苇编些姑娘家喜欢的带花纹的篮子。这些东西费工夫,但若能卖到镇上,或许比粗重的大筐更值钱。”
最后,他的目光扫过所有人,声音压得更低:“最关键的是,所有这些事,我们都要在夜里,或者在自己家里悄悄做。磨木薯、洗淀粉、炮制草药、编织细活,尽量不让人看见。尤其是木薯粉和炮制过的草药,我们要分开,找不同的时机,去不同的铺子零散着卖,绝不能引人注意。”
杨老根听着,浑浊的眼睛里光芒闪烁不定。他活了大半辈子,习惯于面朝黄土背朝天,从未想过食物还能这样“变”,东西还能这样“精打细算”地卖。他感觉孙子指出的这条路,狭窄、崎岖,充满了未知,但……它确实指向了一个赵家可能暂时不会注意到的方向。
“磨粉……咋磨?咱家没有石磨。”杨大山提出了最实际的问题。大型石磨是村里少数几户人家才有的资产。
“用小石臼,一点一点捣。”杨熙早有准备,“虽然慢,但隐蔽。咱们晚上做,能捣多少是多少。漂洗沉淀,用家里的瓦盆水缸就行。”
周氏看着地上那些图画,又看了看自己粗糙的双手,迟疑道:“编细巧的玩意儿……娘就怕编不好,白费了材料工夫。”
“娘,您手艺好,肯定行。”杨熙鼓励道,“先试着编小的,慢慢来。总比眼睁睁等着强。”
杨丫虽然听不太懂,但也感觉到家里似乎在商量很重要的事情,她小声说:“丫丫也能帮忙捣木薯!”
计划虽然粗糙,但条理清晰,目标明确——避开与赵家在明面上的水资源冲突,转向更隐蔽的、家庭手工业式的生产自救,通过提升有限资源的附加值来积累微薄的资本。
这一次,杨老根没有立刻反对,他沉默了许久,久到油灯的灯花都爆了好几次,最终,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浊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就……按熙哥儿说的,试试吧。”
这声“试试”,如同一声号令。绝境中,杨家这艘破败的小船,调转了船头,驶向了一条布满暗礁、却也可能藏着生机的陌生航道。
接下来的日子,杨家的生活节奏彻底改变。白天的田野里,他们依旧表现出与其他佃户无异的愁苦,除草、看着日渐萎蔫的秧苗叹息,扮演着被干旱折磨的可怜人角色。杨熙甚至故意在赖五可能经过的地方,唉声叹气地说着“今年怕是完了”之类的话。
而一旦夜幕降临,茅屋的门窗紧闭,一家人便开始了秘密的“生产”。
杨熙和杨大山负责处理木薯。在微弱的油灯下,他们将去皮浸泡好的木薯块放入沉重的石臼中,用木杵一下一下地捣碎。“咚咚”的闷响在寂静的夜里传出不远,便被更响的虫鸣风声所掩盖。杨熙年轻,手臂有力,承担了大部分捣碎的工作,直到手臂酸麻得抬不起来。杨大山则负责将捣碎的薯浆倒入铺了细布(用旧衣服改的)的瓦盆中,加水反复揉搓、过滤,将淀粉洗出。
周氏则就着那点灯光,开始尝试编织更精巧的物什。她拆解了一个旧的、比较细密的篮子,仔细研究编法,然后用更柔软的柳条和染色的草茎(用野果汁液勉强染色)进行尝试。杨丫则坐在母亲身边,帮着整理细小的材料,或者用小手努力地搓着草绳。
杨老根则负责照看那些草药,按照杨熙说的“阴干”“洗净”等要求,更加精细地进行处理,剔除不好的部分,确保品相。
过程缓慢而艰辛。第一次尝试制作木薯粉,因为过滤不彻底,沉淀时间不够,得到的淀粉粗糙含杂,而且产量极低,忙活大半夜,只得了一小碗。周氏编织的第一个小食盒,也因手法生疏,形状歪斜,被她默默拆掉重来。
失败和低效,没有击垮他们。每一次微小的进步——淀粉更白细了一些,小篮子形状更周正了一些,草药整理得更干净了一些——都带来一丝鼓舞。
他们像是在黑暗的隧道中摸索前行,不知道前方是否有光亮,但停下来,就只有被黑暗吞噬。这份在绝境中滋生出的、近乎固执的坚韧,成了他们唯一的火把。
然而,杨熙清楚,这只是开始。如何将这些零散的产品安全地变现,换回救命的粮食和钱财,将是下一个,同样严峻的挑战。而赵家和赖五那双无形的眼睛,或许从未真正离开过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