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城外的稻田间，沈序的布鞋刚踩下去，就被干裂的土缝咬得发涩。正午的日头把夯土晒得滚烫，李二柱蹲在田埂上，手里攥着半枯的稻穗，指节捏得发白：“沈先生，这稻子再没水浇，过不了十日就全枯了。俺们村的老井早就见了底，连饮牲口的水都要去三里外的河沟挑。”
沈序弯腰拾起块土坷垃，在掌心一捻就碎成齑粉。他展开随身的水文图，图上用蓝笔标着王二憨插下的红旗，朱笔圈着观测点记录的地下水位线——苏州城东南的平望镇一带，红点最密，旁边批注着“地下三尺见湿，五尺得水”。“二柱，你召集村民，咱们先在平望镇开井。”沈序用竹杖在图上一点，“这里是古太湖遗脉，水脉旺得很，比河沟里的浑水干净十倍。”
“真能挖出水？”李二柱眼睛一亮，又有些迟疑，“前几日有风水先生说，东南方向是‘火地’，挖井会触怒火神，好些村民都不敢动土。”沈序笑了，从行囊里掏出个铜制的测水仪：“这才是真‘风水’。你看这铜坠子，线长五尺，扔到坑里若倾斜，就说明底下有水脉——比看罗盘准百倍。当年在静塞关，我用步量法测地筑城，如今有这水文图和测水仪，保准一挖一个准。”
消息传到平望镇，村民们半信半疑地聚到打谷场。钱家旧部留下的几个闲汉在人群里起哄：“沈经略使怕是只会纸上谈兵！这等旱天，连龙王都不下雨，凭他一张图就能挖出水？”话音刚落，就被人怼了回去：“去年黄河决堤，不是沈先生提前预警，你早喂鱼了！”起哄的闲汉缩了缩脖子，不敢再作声。
这时，鲁师傅带着匠人队推着新造的钻井车来了。那车是木头做的车架，中间架着根碗口粗的木轴，轴头安着个螺旋状的铁钻头，钻头刃口闪着寒光。“都让让，瞧好了！”鲁师傅拍着钻头，“这是按沈先生的法子，仿南方采矿的钻杆改的。以前挖井靠人力刨，一天挖不了三尺；现在这螺旋钻头，摇着把手往下钻，硬土石头都能钻透，一天就能见水！”
王二憨扛着探水夯跑过来，自告奋勇要当“头炮”：“俺来！俺的探水夯早就标了这儿有水，这钻头要是不行，俺把夯具吃了！”他撸起袖子，握住钻井车的摇柄使劲一转，螺旋钻头“吱呀”一声钻进土里，带起的泥土顺着螺旋纹往上翻，比用锄头挖快了不少。
“慢着！别用蛮力！”鲁师傅急忙拦住他，“这钻头要顺着水脉方向转，你瞎使劲，把钻头卡土里咋办？”他亲自示范，双手握住摇柄，身体微微前倾，摇柄转得又稳又匀：“看着没？就像揉面，得顺着劲儿来。这螺旋纹是俺们改了三回的，间距宽，带土快，钻五尺深都不费劲。”
村民们看得入了神，先前起哄的闲汉又嘟囔：“看着花哨，说不定是银样镴枪头。”沈序没理他，让苏微拿出水文记录册：“平望镇的地下水位，咱们测了三次。第一次是王二憨的探水夯，第二次是测水仪，第三次是按《大胤新历》的水文公式算的，三处数据都对得上，这里肯定有水。”
说话间，钻井车的摇柄突然变轻，鲁师傅喊了声：“停！有水了！”众人围过去一看，钻头带出的泥土果然湿漉漉的，用手一捏，能挤出清水。王二憨兴奋地跳起来，扛起探水夯往地上一砸：“俺就说有吧！谁再敢说沈先生的坏话，俺这夯具可不答应！”村民们顿时欢呼起来，刚才的疑虑全消了，纷纷撸起袖子要帮忙。
沈序立刻分工：“鲁师傅带匠人教大家用钻井车，分五组同时开工；二憨带着探水队，去周边村落标水脉，插红旗为记；苏微和江州知府的文书一起，登记各村的挖井需求，优先保障老人和孩童多的人家；卫凛，你派些亲兵巡逻，别让别有用心的人搞破坏。”
挖井的热潮很快在苏州蔓延开来。沈序每天都在各个工地间巡查，教村民们“三定法”选址：“一定看地势，找地势低洼、草木茂盛的地方，这里水脉近；二定看旧迹，老井、旧河沟附近，地下肯定有水；三定用仪器，测水仪倾斜度超过三成，就赶紧打桩。”他一边说，一边用竹杖在地上画圈，“当年在静塞关，我用步量法一步一步测地形，现在有了这些法子，更要精准，不能浪费一分力气。”
有个叫周老栓的村民，家里有个瘫痪的老母亲，急需用水。沈序亲自带着他到村西的坡地，用测水仪测了三次，确定了井位。钻井车刚钻到四尺深，就涌出了清水。周老栓捧着水哭了：“沈先生，您真是救了俺全家！这水比啥都金贵啊！”他舀了一瓢水要给沈序喝，沈序笑着摆摆手：“先给老母亲送去，咱们挖井，就是为了让大家都有水喝。”
鲁师傅那边也遇到了新问题：有些地方的土层里有碎石，螺旋钻头容易卷刃。他和沈序商量后，把钻头改成了“子母刃”——外层是粗螺旋，负责破土，内层是细刃，专门对付碎石。“俺们还能在钻头上加些麻丝，沾着桐油，既能润滑，又能防止泥土卡缝。”鲁师傅拿着改良后的钻头，在石头地上试了试，果然钻得又快又稳。
王二憨在吴江标水脉时，发现有士族的家丁在偷偷拔他的红旗，换成“禁挖”的木牌。他当即把家丁揪住，扛着去见沈序。那家丁吓得腿软：“是钱少爷让俺们干的，他说要是百姓都挖了井，就没人买他家的水了。”
沈序让卫凛把钱少爷抓来，当着百姓的面审问。钱少爷还嘴硬：“这地是我家的祖产，凭啥让他们随便挖井？”沈序拿出朝廷的文书：“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水源是百姓的活命根本，你私占水源，抬高水价，已是违法。现在给你两个选择：要么出钱出粮支援挖井，要么按‘害民罪’押解进京。”
钱少爷看着周围怒目而视的百姓，吓得赶紧答应：“我出钱！我出五十两银子，二十石粮食！”沈序让苏微登记好，又道：“你还要亲自带着家丁去挖井，让你看看百姓的辛苦。”钱少爷不敢违抗，只能灰头土脸地跟着匠人学用钻井车，摇柄没转几圈就满头大汗，引得百姓们哈哈大笑。
挖井的同时，沈序还教百姓们砌井壁的法子。“用三合土打底，再用青砖砌壁，砖缝里抹上糯米灰浆，既防渗水，又防坍塌。”他拿着青砖演示，“井台要高出地面二尺，周围挖条排水沟，防止雨水脏了井水。”苏微则带着文书们，给每口井都编了号，登记在水文图上，注明井深、出水量、受益户数，一目了然。
有个年轻的瓷匠，看了钻井车的螺旋钻头，灵机一动：“沈先生，这钻头能不能改改，用来钻瓷土？”沈序来了兴趣，和他一起研究，把钻头改小，换成更锋利的钢刃，果然能精准地钻取瓷土。“你看，技术是通着的。”沈序笑着说，“挖井的法子，既能救旱，又能帮你们瓷窑复工，这就是实证的好处。”
转眼半个月过去，苏州境内已挖了五十多口井。沈序带着团队去巡查，看到百姓们挑着水桶来往于井边，稻田里的禾苗也喝上了清水，渐渐恢复了生机。在吴县的一口井边，几个孩童围着井台嬉戏，用竹桶打水玩。一个老农笑着说：“沈先生，您一来，咱们就有了‘活命井’。以前盼雨，现在盼着多挖几口井，比盼雨还踏实。”
这时，萧彻派人送来消息，说常州、无锡的旱情也很严重，百姓们听说苏州挖井成功，都盼着沈序能过去支援。沈序立刻调整计划：“鲁师傅，你带一半匠人去常州，把改良后的钻井工具和技术传过去；二憨，你带探水队去无锡，先标出水脉；苏微，你留在苏州，继续组织挖井，把剩下的村落都覆盖到。”
王二憨听说要去无锡，兴奋得不行：“沈先生放心，俺保证三天内把无锡的水脉都标出来，插满红旗！”他刚要走，鲁师傅喊住他：“带着新改的钻头，无锡多石头地，老钻头怕是不够用。”王二憨拍着胸脯：“知道了！俺要是把钻头弄坏了，回来给你擦车床！”
沈序则带着剩下的匠人去了昆山。昆山的土层较硬，普通的钻井车挖起来费劲。沈序让人在钻井车后面加了个配重，又用杠杆原理加长了摇柄，这样一来，就算是硬土也能轻松钻透。“这就像当年在静塞关筑城，遇到硬石就用杠杆撬，遇到软土就用夯具砸，办法总比困难多。”沈序对围过来的百姓说，“只要咱们肯动脑子，再大的旱情也不怕。”
在昆山，有个老匠人擅长做井绳，他用麻线和棉线混编，再泡上桐油，又结实又耐磨。沈序看了很满意，让他教其他百姓做，还让苏微把这种方法记下来，推广到其他州县。“百姓们藏着不少好法子。”沈序对苏微说，“咱们的实证，不是闭门造车，是要把百姓的智慧和技术结合起来，这样才能真正解决问题。”
士族的阻挠也没停过。有个岭南来的盐商，和当地士族勾结，偷偷把钻井车的摇柄弄坏了，还散布谣言说“井里的水有毒”。沈序立刻让人取来井水，当众烧开，自己先喝了一碗：“谁要是说水有毒，就来尝尝。”他又让人把弄坏的摇柄拿来，上面有明显的人为砍痕，百姓们一看就明白了，纷纷指责士族的恶行。
卫凛顺着线索，把盐商和勾结的士族抓了起来。沈序当着百姓的面宣判：“盐商垄断水源，士族破坏抗旱，按律当斩！但念在初犯，罚没全部家产，分给受灾百姓，再押去修水利工程，戴罪立功。”百姓们纷纷叫好，都说沈先生判得公正。
一个月后，苏州、常州、无锡、昆山等地，共开凿水井一百二十余口，平均每村一口井，有的大村甚至有两三口。这些井不仅解决了百姓的日常饮水问题，还能灌溉近十万亩稻田。沈序把这些井的位置都标在长江水利图上，用绿色的圆点表示，和蓄水池、水闸的标记相互呼应，形成了一张初步的水利网络。
苏微汇总了抗旱成果：“沈先生，这一个月，咱们共出动匠人三百余人，百姓一万余人，挖井一百二十三口，修蓄水池二十七座，灌溉稻田八万余亩。户部的抗旱专款还剩不少，足够支撑下一步的工程。”沈序点点头，指着水利图：“下一步，咱们要把井和蓄水池连起来，用竹管做水渠，形成‘井池相连’的灌溉系统，这样就算再旱一个月，也不怕了。”
鲁师傅从常州回来，带来了好消息：“常州的百姓学会用钻井车后，自己又改良了，加了个脚踏板，不用摇柄，用脚蹬就行，更省力气。他们还说，要给这改良的钻井车起名叫‘沈公车’，纪念您呢！”沈序笑着摆手：“别叫我的名字，叫‘利民车’吧。这是百姓自己改良的，功劳是他们的。”
王二憨也从无锡回来了，身上沾着不少泥，却满脸笑容：“沈先生，无锡的水脉都标完了，挖了三十多口井。百姓们给俺送了个‘探水神夯’的称号，俺都不好意思了。”他从怀里掏出个新做的陶土小夯具：“这是俺给您做的，比上次的水车做得好，您看看。”沈序接过，只见小夯具做得栩栩如生，夯头还刻着“实证”两个字，不由得笑了。
这天，李珩派来的钦差到了苏州，带来了圣旨和赏赐。圣旨里称赞沈序“以实证之法，解江南之旱，功在社稷”，封他为“荣禄大夫”，赏黄金五十两，绸缎百匹。钦差宣读完毕，对沈序道：“陛下还说，让您把挖井的法子和水文图抄录一份，送回京城，在全国推广。”
沈序叩首谢恩后，对钦差道：“这些赏赐，臣不敢独受。请钦差大人回禀陛下，功劳是匠人、百姓和将士们的，臣恳请陛下将赏赐分给参与抗旱的百姓和匠人。”钦差很是感动，当即答应：“沈先生高义，下官一定如实回禀。”
赏赐分下去后，百姓们的积极性更高了。不少百姓主动带着自家的工具来帮忙挖井，有的还把家里的存粮拿出来，给匠人做干粮。李二柱带着几个年轻后生，组成了“青年挖井队”，专门去偏远的村落帮忙，他们说：“沈先生教咱们技术，咱们也要为抗旱出份力。”
沈序站在平望镇的最高处，望着下面星罗棋布的水井和忙碌的百姓，苏微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张新的水文图。图上，绿色的圆点密密麻麻，像星星一样散落在江南的土地上，连接着蓄水池和水闸的线条纵横交错，形成了一张坚实的水利网。“沈先生，您看，这就是咱们的‘活命网’。”苏微轻声说。
沈序抚摸着图上的圆点，想起当年在静塞关，用步量法一步步测出的城防图，如今这张水利图，比当年的城防图更让他安心。“当年在静塞关，是为了守土；现在在江南，是为了安民。”沈序感慨道，“实证之路，就是为民之路。只要咱们守住这份初心，就没有办不成的事。”
这时，远处传来了孩童们的歌声，是苏微教他们编的抗旱歌谣：“沈先生，来挖井，井水甜，禾苗青。实证法，真管用，旱天也能保收成……”歌声顺着风飘过来，回荡在江南的田野上，和钻井车“吱呀”的转动声、百姓们的笑声交织在一起，成了最动人的乐章。
鲁师傅走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新的工具图纸：“沈先生，俺们又改良了钻井车，能钻到六丈深，就算是极旱的地方也能挖出水。下一步，咱们是不是可以去浙江？那边的旱情也不轻。”沈序接过图纸，看着上面详细的结构，点了点头：“好！等苏州的工程收尾，咱们就去浙江。江南的每一寸土地，都要有‘活命井’，都要有实证的光芒。”
王二憨扛着探水夯跑过来，大声喊道：“沈先生，浙江的百姓派信使来了，说盼着您过去呢！他们还带了浙江的龙井茶，说要给您解渴！”沈序笑着接过信使递来的茶叶，闻了闻，清香扑鼻。他望着江南的方向，阳光洒在水利图上，那些绿色的圆点仿佛在发光，照亮了抗旱的路，也照亮了百姓的希望。
当晚，沈序在灯下修改水利图，把浙江的区域留了出来，准备下一步的勘测。苏微端来一碗绿豆汤：“沈先生，歇会儿吧。这一个月您都没好好休息过。”沈序接过绿豆汤，喝了一口，清凉解暑。“不碍事。”他指着图纸，“浙江多山地，挖井难度大，咱们得提前做好准备，把工具和技术再完善完善。”
苏微看着他专注的神情，轻声道：“您还记得当年在寿州，咱们刚绘水利图的时候吗？那时谁也没想到，这张图能发挥这么大的作用。”沈序抬起头，笑了：“那时我就说，这张图是百姓的‘活命图’。现在看来，咱们做到了。但这还不够，咱们要让全国的百姓，都能用上实证的法子，都能安居乐业。”
窗外，月光洒在井台上，井水里倒映着皎洁的月亮，像一颗巨大的珍珠。远处的工坊里，炉火还在燃烧，匠人们正在赶制新的钻井工具，为去浙江做准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