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马的铁蹄踏碎龙脊坡的晨雾,为首的驿卒翻身下马时,鞍鞯上的汗渍已结了层薄盐。沈序迎上前,见驿卒递来的信封盖着萧将军的虎头印,悬着的心先松了半截——不是京里来的问罪文书,却是萧将军的密信:柳承业之兄柳承宗在朝堂递了弹章,虽暂被户部压下,但已暗中派人来淮河查探,嘱他早做防备。
“防备不是缩头,是把根基扎得更牢。”沈序将信揣进怀里,抬头望向淮河沿岸连绵的坡地。此时梯田里的小麦刚冒二叶,风一吹绿浪轻摇,可他想起前几日张老汉的抱怨:“往年靠看桃花开种麦,今年暖得早,桃花谢得急,差点误了浸种的时辰。”再念及柳承业惯用“天命”“龙脉”愚弄百姓,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愈发清晰——得建些能“看懂天”的站点,让百姓不靠老经验、不凭柳家胡诌,只信实打实的时辰与雨水。
次日清晨的议事会上,沈序刚把“农时指导站”的想法说出口,王二憨就拍着大腿喊:“沈先生这是要给咱们配‘看天的宝贝’?俺娘前几天还说,要是有个准头,她那筐菜籽也不会种早了冻着。”老族长却皱着眉:“俺们祖辈都是看日头、听鸟叫辨农时,这新站点能比老法子准?”
“老法子有准的时候,也有失算的年头。”苏微捧着个木盒走上前,打开后露出两件物件——一件是巴掌大的铜制日晷,指针磨得发亮;另一件是带刻度的陶罐,罐口蒙着细纱布。“这是当年在京郊建观测点时用的家什,日晷看时辰定播种,雨量筒记雨水知灌溉,比‘桃花开’‘布谷叫’准十倍。”
她拿起日晷放在石桌上,阳光透过指针投下细影,正好落在刻着“辰时”的刻度上。“您看,现在影子在这儿,就是辰时三刻,当年修渠时,咱们靠这个算工时,半分都差不了。农时也一样,芒种要在午时前浸种,霜降得在酉时后盖麦,这些都能靠日晷算准。”说着又指雨量筒,“这罐子每刻一道刻度,下一场雨就记一次,雨水够了就少浇,不够就多灌,比凭土湿干摸靠谱。”
老族长凑近看了半晌,伸手碰了碰日晷的铜针,又摸了摸雨量筒的刻度,忽然笑道:“这物件看着精巧,倒比柳家祠堂里的‘祈农牌’实在。俺信沈先生和苏先生,这站点要建,俺第一个支持!”
消息传开,村民们都涌到议事的空地上,围着日晷和雨量筒看新鲜。李婆子踮着脚往里挤,差点被石凳绊倒,被苏微扶住后笑道:“苏先生,这雨量筒俺会用!俺在家蒸馒头都记着添多少水,记这个肯定差不了。”周三柱则盯着日晷出神:“这铜片子能看时辰,比打更的老张头准吗?上次他喊‘子时到’,结果俺们守到丑时才见月亮。”
沈序被逗笑了,索性让人把日晷摆在太阳底下,教众人辨认:“这指针叫‘晷针’,影子落在哪道刻度上,就是哪个时辰。你们看,现在影子在巳时,再过一个时辰到午时,日头最毒,就该歇晌了——比打更的准,还不用听他嗓子哑着喊。”
确定建站后,沈序立刻和鲁师傅、苏微商议选址。“淮河流域这十个村,每个村设一个站点,覆盖周围三五个庄子。站点要建在高处,日头晒得到,雨水淋得到,还得离村近,值守的人方便。”沈序用竹筹在地图上标出位置,“龙脊坡是中心站,风陵村、落霞村、河湾村……这十个地方刚好把淮河上游的坡地都罩住,像当年京郊的观测点一样,连起来就是一张网。”
鲁师傅立刻接话:“站点的架子俺来做,用松木搭个三尺高的棚子,遮雨不遮太阳,日晷和雨量筒摆在棚下,既不会被风吹倒,也不会被小孩碰坏。日晷的铜针俺让铁匠铺锻,刻度用朱砂描,清楚得很;雨量筒就用陶罐改,匠盟的徒弟们一天能改几十个。”
苏微则负责整理农时资料,她把《大胤新历》里的农时结合淮河的气候,改成村民易懂的口诀:“清明浸种芽儿壮,谷雨播种土要墒;芒种正午晒谷种,夏至灌溉莫着慌。”又把日晷看时、雨量筒记数的方法,用图画在麻纸上,贴在每个站点的棚子上。
最要紧的是值守的人。沈序选了十个细心负责的村民,有龙脊坡的老族长,风陵村的李婆子,落霞村的张老汉,都是在村里有威望、肯用心的人。培训时,苏微拿着日晷手把手教,老族长学得最认真,戴着老花镜,用树枝在地上画刻度,嘴里念叨着:“巳时影子短,午时影子最最短,酉时影子又长了……”
李婆子却对着雨量筒犯了难,她记不清刻度,总把“五刻”说成“五瓢”。苏微灵机一动,找了五个大小一样的葫芦瓢,每个瓢刚好装一刻的水,“李婶,您看,下一场雨,罐子里的水够几瓢,就记几刻,比看刻度简单。”李婆子立刻笑了:“还是苏先生懂俺!俺记瓢数准没错,就像记家里几口人吃饭一样。”
王二憨没被选上值守,急得围着沈序转:“沈先生,俺也想守站点!俺力气大,能帮着看棚子,谁要是敢来捣乱,俺一夯砸跑他!”沈序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二憨,你有更重要的活。每个站点之间要传消息,你腿脚快,就当‘传信员’,每天把各个站点的记录送到龙脊坡的中心站,比守站点还关键。”
王二憨立刻来了精神,拍着胸脯道:“保证完成任务!俺每天天不亮就出发,太阳落山前肯定把记录送回来,比驿马还快!”
开工这天,十个站点同时搭棚。龙脊坡的中心站最热闹,鲁师傅带着徒弟们搭松木棚,村民们帮忙递料,老族长亲自把日晷摆在棚中央的石座上,调整晷针的角度,直到影子刚好落在“卯时”的刻度上。“这就叫‘定晷’,以后每天看它,农时就不会差了。”老族长说得庄重,仿佛在举行什么神圣的仪式。
李婆子则在风陵村的站点,把五个葫芦瓢摆在雨量筒旁边,还特意用红绳系了个铃铛在棚子上:“要是下雨,铃铛被风吹响,俺就知道该去记雨量了。”旁边的妇女们笑着打趣:“李婶,你这站点比自家炕头还上心!”李婆子瞪了她们一眼:“这可是关乎咱们吃饭的事,比啥都重要!”
不出三天,十个农时指导站就都建好了。远远望去,每个村的高处都立着个松木棚,棚下的日晷在阳光下闪着铜光,雨量筒像个忠实的哨兵,守着村里的农时。每天清晨,值守的村民都会把记录好的时辰、雨量写在麻纸上,交给王二憨,再由他送到龙脊坡的中心站,苏微则把这些数据整理成册,供沈序参考。
没过几天,站点就派上了用场。张老汉在落霞村的站点,发现日晷显示已到“清明后五日”,按苏微的口诀该浸稻种了,可村里还有几家没浸,他立刻挨家挨户去说:“快浸种!日晷上都到时候了,再晚芽儿就长不好了!”那几家村民将信将疑地浸了种,果然比往年早发芽两天,芽儿还更壮实。
李婆子则在一场小雨后,发现雨量筒里的水够三瓢,也就是三刻,她立刻跑去告诉苏微。苏微查了记录,笑着对村民们说:“这三刻雨刚好够小麦的墒情,不用再浇水了,省了不少力气。”村民们都叹服:“这雨量筒比老辈的‘看云识雨’准多了!”
可没过多久,柳家的人就来了。这次来的不是柳福,而是柳承业的远房侄子柳三,他带着几个仆役,在风陵村的站点前大声嚷嚷:“这是什么妖物?铜片子对着太阳照,是要招灾的!陶罐摆在那儿接雨水,是要断柳家的风水!”
村民们都围了过来,李婆子立刻站出来:“你胡说八道什么?这是农时指导站的物件,帮咱们记时辰、记雨水,怎么就成妖物了?”柳三指着日晷:“这铜针是用熟铁做的,沾了火气,对着太阳就是‘火克土’,咱们的庄稼都会枯死!”
“你才火克土呢!”王二憨刚好送记录过来,听见这话立刻把夯一拄,“俺们用日晷浸的稻种,芽儿壮得很;用雨量筒算的浇水时辰,小麦长得比往年好,你倒说说,灾在哪儿?”
柳三被问得说不出话,索性让人去砸雨量筒。周三柱带着护田队的人刚好赶到,一把拦住:“这是官府支持的农时站点,你敢砸就是抗官!”柳三脸色一变,他知道萧将军的人在附近,不敢真抗官,只能放狠话:“你们等着,柳老爷不会放过你们的!”说完就带着人灰溜溜地跑了。
这事传到柳承业耳朵里,他气得把茶杯摔在地上:“一群泥腿子,居然信沈序的妖物!柳三这个废物,连个站点都砸不了!”柳福跪在地上道:“家主,萧将军的人看得紧,咱们明着来不行,不如……”他凑近柳承业,低声说了几句。柳承业眼睛一亮:“好主意!就这么办!”
当天夜里,龙脊坡中心站的日晷被人偷偷挪了位置,指针歪向一边。第二天清晨,老族长看日晷时,发现影子居然落在了“午时”,可太阳明明刚出来没多久。他心里一慌,立刻跑去告诉沈序:“沈先生,日晷坏了!影子都不准了!”
沈序赶到中心站,仔细一看,就知道是被人动了手脚。他笑着对老族长道:“别急,这日晷能调回来。”他让鲁师傅帮忙,把晷针重新对准北极星,调整好角度,影子立刻回到了“卯时”的刻度上。“这是有人故意捣乱,想让咱们误农时。”沈序沉声道,“咱们得在每个站点加派护田队的人值守,不能再让他们得逞。”
老族长点点头,气得胡子都抖了:“柳家的人太缺德了!咱们好好种庄稼,他们偏要来捣乱。沈先生,您放心,俺们轮流守着站点,绝不让他们再碰这些宝贝!”
接下来的日子,村民们轮班值守站点,柳家的人再也没机会捣乱。农时指导站越办越好,周围的村子都听说了,纷纷派人来龙脊坡学经验,想建自己的站点。河湾村的村长带着人来,握着沈序的手道:“沈先生,俺们村也是坡地,种庄稼总误农时,您也帮俺们建个站点吧!”
沈序笑着答应:“只要乡亲们需要,咱们就建。等这十个站点的经验成熟了,咱们就把站点修到淮河下游去,让更多的人都能用上。”苏微也道:“到时候,咱们把记录的数据整理成农书,发给每个村,让大家都知道什么时候浸种、什么时候灌溉,再也不用靠老经验瞎猜。”
这天,王二憨送记录回来时,带来了一个消息:“沈先生,京里又来驿马了,这次是去柳府的,好像是柳承宗给柳承业送回信了。”沈序心里一动,知道柳承业在京里的动作有了回音。他对苏微道:“柳承宗在朝堂上的弹章,恐怕要起作用了。咱们得加快整理站点的数据,这些实打实的记录,就是反驳他‘私造妖物’‘笼络民心’的最好证据。”
苏微立刻点头:“我这就去整理,把每个站点的记录都汇总起来,附上小麦的长势、稻种的发芽情况,让官府看看,咱们建站点是为了百姓,不是为了别的。”
柳府里,柳承业拿着柳承宗的回信,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信上写着,他的弹章已经递到了陛下面前,陛下虽没立刻下旨,但已派了御史来淮河查探。“沈序,这次看你怎么狡辩!”柳承业把信拍在桌上,对柳福道,“你立刻去准备,把那些被沈序‘蛊惑’的村民都记下来,等御史来了,就让他们‘作证’,说沈序用妖物害民!”
柳福连忙应下:“家主放心,俺这就去办。那些村民里总有贪财的,给点银子,他们就会按咱们说的办。”
此时的龙脊坡中心站,苏微正和老族长整理记录。麻纸上记满了密密麻麻的数据:“清明后五日,浸稻种,芽率九成;谷雨前二日,播种,墒情六成;四月十二日,降雨三刻,无需灌溉……”老族长看着这些数据,感慨道:“这些字看着普通,却是咱们的活命本。有了这些,就算御史来了,俺们也能说清楚。”
沈序走进来,手里拿着刚画好的站点分布图,上面用朱砂标着新增的五个站点位置。“御史来查也好,正好让他看看咱们的农时站点,看看咱们的梯田,看看百姓的收成。”他指着分布图,“等御史来了,咱们就带着他去每个站点,让他亲眼看看日晷怎么记时,雨量筒怎么记雨,看看咱们的小麦长得多好。”
王二憨也凑过来说:“俺也跟去!俺给御史说说,柳家的人怎么砸雨量筒,怎么挪日晷,让他知道谁才是真的害民!”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农时指导站的松木棚上,日晷的影子落在“酉时”的刻度上,雨量筒里还留着午后小雨的痕迹。村民们扛着工具从田里回来,路过站点时,都会停下来看看记录,问问下一次灌溉的时辰。李婆子正给雨量筒换干净的水,嘴里哼着苏微教的农时口诀,声音在山谷里回荡。
沈序站在坡顶,望着淮河沿岸连绵的站点棚子,心里清楚,御史的到来将是一场硬仗。柳承业有朝堂的人脉,有银子买通证人,而他只有这些冰冷的仪器、详实的记录,还有百姓的民心。但他不慌,当年在京郊,他就是靠这些实证打败了质疑他的老臣;如今在淮河,他同样能靠这些实证,守住梯田,守住百姓的希望。
就在这时,远处的官道上又出现了驿马的身影,这次的驿马比上次更多,速度也更快,显然是有紧急的事情。沈序握紧了手里的农时记录册,眼神变得坚定起来。而他脚下的农时站点,就像一颗颗坚实的棋子,已经在淮河流域的乡野间,布下了赢棋的根基。
(第一百二十八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