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六年孟春,京城的残雪还黏在司天监的瓦檐上,偏院的青石板路已被往来的脚步磨得发亮。虞嵩旧部被一网打尽的消息传开后,司天监的空气都像被初春的暖阳晒透了——往日里那些缩着脖子、不敢多言的吏员,如今都挺直了腰杆;匠人联盟的伙计们更是把工具往院里一摆,锯木声、敲锤声从卯时一直响到亥时,比集市还要热闹。
沈序刚走进偏院,就被一团黑影扑了个满怀。王二柱抱着个半人高的木架子,脸上沾着木屑,笑得见牙不见眼:“沈吏!您快看俺新做的‘农时提醒架’,每个节气的木牌一挂,转一圈就能知道该种啥、该收啥,比翻竹简省事十倍!”
沈序扶了扶被撞歪的官帽,看着那架子上刻满的谷穗、秧苗纹样,忍不住笑了:“你这莽汉,倒把匠人的巧思用到了正地方。不过这木牌得等新历定了才能刻,不然刻错了,你又得拿锤子刨了重弄。”
“俺早想到了!”王二柱一拍大腿,指了指架子上的空白木牌,“先刻好纹样留着空,等苏主事把农时写定了,俺连夜就把字刻上,保准不耽误事!”
话音刚落,苏微抱着一卷竹简从观测室出来,青布裙角沾着点墨渍,眼里却亮得像初春的星子:“沈大人,雍州和江南的观测数据核对完了!‘雨水’节气的校准没问题,北方寒地提前两日,江南暖地延后一日,和农户的反馈完全对得上。”
沈序接过竹简,指尖抚过上面“实测无误”的红印——那是新定下的规矩,每份数据都要经观测员、农户、算学家三重核验,红印叠着红印,比任何誓言都庄重。他转身往议事房走:“陈先生呢?月相对闰月的影响推演完了吗?”
“在里头算着呢,连早饭都没吃。”苏微无奈地摇头,“说要把月相的误差缩到最小,不然对沿海的潮汐农时影响太大。”
议事房里,陈默正趴在石桌上,算筹堆得像座小山,面前的竹简写满了密密麻麻的算式。他那副水晶镜片滑到了鼻尖上,浑然不觉,直到沈序把温热的粥碗放在他手边,才猛地抬起头:“沈大人,您来了!闰月的问题解决了!现行历法三年一闰太死板,按星象和月相推演,应该是‘三年两闰,五年三闰’,这样既能合上回归年,又不会耽误农时。”
沈序凑过去一看,竹简上画着复杂的月相轨迹图,不同闰法的误差被标得清清楚楚,最小的只有半刻。他拿起算筹推演了一遍,点头道:“就按这个来。咱们修新历,求的就是‘实证’二字,差一分一毫都不行。”
内奸被除后,司天监的修订工作彻底没了掣肘。沈序将众人分成三队:苏微带领算学家们主攻节气校准,把七十二个观测点的星象记录与农时反馈逐一比对;陈默负责闰月与月相推演,顺带完善“地域注解”;王二柱则带着匠人联盟,把修订中需要的仪器一一改良,从可旋转的观测架到精准的日晷,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清晨,偏院的公告板前围满了人。苏微刚贴上“节气校准进度表”,就被吏员们团团围住。“苏主事,‘清明’的时间定了吗?俺老家的农户等着种瓜呢!”“‘芒种’是不是还要往前提?去年按旧历种的稻子,差点被梅雨泡了!”
苏微耐心地一一解答,指尖点着进度表:“‘清明’已核完,比旧历提前一日,北方可种春瓜,南方要趁雨插秧;‘芒种’提前三日,江南地区标注了‘抢收抢种,防梅雨’的注解,都写在草案初稿里了。”
人群外,张廉拄着拐杖,看着这热闹的场景,捋着胡须笑了。沈序走过去,递上一盏热茶:“张叔,您老今日怎么有空过来?”
“在家待不住,过来看看。”张廉呷了口茶,目光扫过院里的算学家和匠人,“以前虞嵩在的时候,司天监里死气沉沉,人人都怕说错话、办错事。如今这样才对嘛,为百姓做事,就该有这股子热乎劲儿。”
正说着,王二柱举着个新做的“星轨定盘”跑过来,这盘子用黄铜打造,刻着二十八星宿的位置,中间的指针能跟着星象转动。“沈吏,您试试这个!以后校准节气,不用再翻几百卷竹简,转这个盘子就能对应星象位置,比陈先生的算筹还快!”
陈默刚好从屋里出来,听见这话,推了推眼镜:“王匠头,话可不能乱说。我的算筹推演是根,你的定盘是末,没有精准的推演,你的盘子就是个摆设。”
“俺不是那意思!”王二柱急得脸通红,“俺是说咱们俩的东西配着用,事半功倍!就像沈吏常说的,算学家和匠人,缺了谁都不行!”
众人都笑了起来,沈序拍了拍两人的肩膀:“说得好。新历修订,既要靠陈先生这样的‘智脑’,也要靠王匠头这样的‘巧手’,更要靠苏主事这样的‘心细’,少了哪一个,都成不了事。”
笑声中,一个禁军探子快步走进来,递上一封密信:“沈大人,这是萧将军从边境送来的,说有重要消息。”
沈序拆开一看,眉头渐渐舒展。萧彻在信中说,虞嵩在流放地得知旧部被清,气急攻心卧病在床,再也无力兴风作浪,边境的旧部也被一一清查,彻底断了后患。“这下,咱们可以安安心心修新历了。”沈序把信递给众人看,“陛下还特意嘱咐,修订过程中缺什么,直接上奏,国库全力支持。”
“太好了!”苏微眼睛一亮,“咱们正缺一批新的竹简,还有江南观测点需要的测雨仪,这下都有着落了。”
王二柱更是拍着胸脯保证:“测雨仪包在俺们身上!俺这就写信给江南的匠人兄弟,让他们按新图纸打造,保证比旧的精准十倍!”
偏院的喧嚣再次响起,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桠,洒在每个人的脸上。沈序望着这一幕,心中感慨万千——从最初的孤军奋战,到如今的群贤毕至,这条路走得虽难,却也值了。
修订工作进入关键的节气微调阶段,议事房里的竹简堆得比人还高,每张桌上都摊着星象图、农时记录和算筹。苏微带着三个算学家,正对着“雨水”节气的观测数据争论不休。
“雍州的实测是二月初二,江南是二月初四,北方寒地是正月三十,这三个时间必须都标注清楚。”苏微用红笔在竹简上圈画,“旧历一刀切定在二月初三,看似统一,实则害了三地的农户。”
一个年轻算学家皱眉道:“可这样一来,历法会不会太复杂?农户们识字不多,怕是记不住。”
“记不住就想办法让他们记住。”沈序走进来,手里拿着一卷从民间征集的“农谚册”,“你看,百姓们把节气和农时编成了歌谣,‘雨水落,种南瓜;惊蛰响,翻土忙’,咱们也可以在新历里加‘农谚注解’,把复杂的时间转化成顺口的话,这样农户们一看就懂,一学就会。”
苏微眼睛一亮,接过农谚册翻看起来:“这个主意好!比如‘雨水’,北方就注‘雨水前,种菠菜;雨水后,种黄瓜’,江南注‘雨水到,插稻苗’,这样既精准又好记。”
陈默也凑过来,指着自己推演的闰月表:“闰月的问题也解决了。按‘三年两闰,五年三闰’的法则,明年就是闰五月,这样既能合上星象,又不会让‘夏至’‘小暑’的节气落到六月以后,避免秋粮成熟太晚被霜冻。”
“我去请张叔来核对。”沈序转身往外走,“张叔对旧历的渊源最清楚,让他看看咱们的修订有没有违背根本,也能堵住那些守旧派的嘴。”
张廉接到邀请,立刻带着自己珍藏的旧历竹简赶了过来。他戴上老花镜,从“立春”开始,逐字逐句地核对新历草案,算筹在他手中飞快地拨动,时而点头,时而皱眉。
众人都屏住呼吸,连王二柱都停下了手里的活,凑在门口张望。直到张廉翻到最后一卷竹简,才放下算筹,长叹一声:“好!好一个‘实证新历’!既守了历法‘敬授民时’的根本,又添了‘因地制宜’的巧思,比旧历强百倍!”
“张叔,您觉得哪里还需要改?”沈序连忙问道。
“只有一处。”张廉指着“冬至”的注解,“冬至是重要的节气,不仅关乎农时,还关乎祭祀。咱们可以在农时指导外,加一句‘冬至日,祭先祖,宜温酒,避寒邪’,这样既合礼法,又贴民心。”
沈序立刻让人修改,苏微笑着说:“张叔考虑得真周全,咱们只想着农时,倒把这些百姓看重的习俗忘了。”
“新历是给百姓用的,自然要懂百姓的心思。”张廉捋着胡须,“当年虞嵩修历,只想着迎合上意,把历法弄得玄之又玄,百姓看不懂、用不上,那才是本末倒置。”
接下来的日子,众人按照张廉的建议,在农时指导中加入了民俗注解。王二柱更是突发奇想,在观测架旁立了个“农时木人”,木人手里举着牌子,每天根据新历的进度更换,写着“距清明还有三日,宜备瓜种”“今日芒种,江南抢收”,引得不少吏员和附近的农户来围观。
这日,一个江南来的老农背着半袋新米,专程找到司天监。他握着沈序的手,激动得话都说不囫囵:“沈大人,俺们按您的实测日子种的早稻,比去年多收了两成!这新历要是颁行了,俺们再也不用靠天吃饭了!”
沈序接过那袋米,米粒饱满,带着阳光的香气。他把米分给众人,笑着说:“这就是咱们修新历的意义。咱们笔下的每个数字,都连着百姓的饭碗,可不能有半点马虎。”
修订工作进行到第三个月,《实证新历》的框架已基本成型,分为“星象篇”“节气篇”“闰月篇”“农时指导篇”和“地域注解篇”五部分。沈序决定,将草案抄录数十份,送到各地的观测点和农户手中,收集最后的反馈。
“只有百姓认可了,新历才算真的成了。”沈序在分发草案时,特意嘱咐送信的吏员,“不管是老农的一句闲话,还是匠人的一个建议,都要原封不动地记下来,带回京城。”
反馈回来的消息,比众人预想的还要热烈。江南的观测点传回消息,农户们把草案里的农时指导抄在门板上,每天都对着看;北方的吏员说,牧民们根据新历的“霜降”注解,提前把牛羊赶到了暖坡,避免了冻害;沿海的渔民则建议,在“潮汐篇”里加入月相对潮汐的影响,这样出海捕鱼更安全。
“这个建议好!”陈默拿着渔民的反馈,立刻投入到推演中,“月相不仅影响农时,还影响潮汐,咱们之前只关注了陆地,倒是忽略了沿海的百姓。”
王二柱也凑过来,手里拿着个新做的“潮汐盘”:“俺按陈先生的推演,做了这个盘子,月亮转到哪个位置,潮汐什么时候涨、什么时候落,一看就明白。渔民们肯定喜欢!”
沈序看着两人一唱一和,笑着摇头:“你们两个,倒成了最佳搭档。赶紧把潮汐的内容加进去,争取在呈给陛下前,把所有反馈都落实。”
最让人动容的,是通州农户送来的一份特殊“反馈”——那是一块用麦秸秆编的匾额,上面编着“实证利民”四个大字,边缘还缀着饱满的稻穗。送来匾额的老农说:“去年俺们因为旧历减产,差点没饭吃,今年按沈大人的实测数据种,收成比前年还好。这匾额不值钱,但代表着俺们通州百姓的心意。”
沈序把匾额挂在议事房的正中央,看着那金黄的稻穗,眼圈有些发红:“咱们做的这些事,值了。”
苏微也感慨道:“以前在翰林院,总觉得修历是阳春白雪的事,直到跟着沈大人深入田间地头,才明白历法是百姓的‘活命书’。每一个数字,都承载着百姓的希望。”
随着反馈的不断落实,《实证新历》的草案越来越完善。星象篇精准到每颗星宿的位置,节气篇标注了各地的差异,农时指导篇详细到耕地、选种、灌溉的要点,地域注解篇涵盖了从北方草原到南方海岛的不同需求。
这日深夜,议事房的烛火依旧亮着。沈序、苏微、陈默、张廉和王二柱围坐在石桌旁,最后一次核对草案。竹简一页页翻过,算筹一次次拨动,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众人才松了口气。
“终于完了。”王二柱瘫坐在椅子上,揉着发酸的胳膊,“这三个月,俺刻的算筹比过去三年都多,手上的茧子又厚了一层。”
“等新历颁行了,陛下肯定会赏你。”苏微笑着说,“到时候你就能用赏银,给匠人联盟盖个大工坊。”
“俺不要赏银!”王二柱猛地坐起来,眼睛发亮,“俺就想让陛下给俺们匠人联盟题块匾,写上‘巧手利民’,比啥都强!”
众人都笑了起来,沈序看着桌上厚厚的草案,心中满是感慨。这卷竹简,不仅是一部历法,更是算学家的智慧、匠人的汗水,还有百姓的期盼。他拿起毛笔,在草案的封面上写下“实证新历”四个大字,字迹沉稳有力,带着沉甸甸的责任。
《实证新历》草案最终定稿那日,司天监举行了一场简单却庄重的仪式。众人将定稿的竹简整齐地摆放在观星台的石桌上,沈序亲自点燃三炷香,对着天空中的星象躬身行礼:“臣沈序,率历法修订小组,敬告天地星辰。今《实证新历》草案已成,节气精准,农时分明,愿护佑苍生,岁岁丰登。”
苏微、陈默、张廉、王二柱等人也跟着躬身行礼,神情肃穆。观星台的浑天仪在晨光中静静矗立,铜制的环圈精准地指向心宿二,与草案上的记录分毫不差。
“这卷草案,共有竹简三百六十卷,记录星象数据三千余条,农时指导两百余条,地域注解五十余处。”沈序拿起最上面一卷竹简,声音庄重,“每一卷都有咱们的签章,还有七十二个观测点农户的手印,这是咱们对天地的承诺,也是对百姓的责任。”
众人依次在草案的尾页签章,王二柱不会写字,就用锤子在竹简上敲了个自己的印章——那是个小小的铁锤纹样,代表着匠人联盟的初心。“俺虽然不会咬文嚼字,但俺的锤子认账!这新历要是出了错,俺第一个砸了自己的饭碗!”
“放心,不会出错的。”张廉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们反复核对了八遍,从星象到农时,从北方到南方,没有一丝疏漏。”
仪式结束后,沈序让人将草案仔细装在特制的木匣里,木匣外用红绸包裹,上面绣着谷穗和星宿的纹样。“明日,我就带着这卷草案入宫,呈给陛下。”沈序看着众人,“这一路走来,多谢各位的信任和付出。没有你们,就没有这部《实证新历》。”
“沈大人客气了!”苏微道,“是您带着咱们,走出了一条实证革新的路。以前谁能想到,司天监的历法,能让农户们如此拥护?”
陈默也点头道:“我研究算学一辈子,从来没想过能为这么多百姓做事。这比任何功名都让我踏实。”
当晚,司天监偏院举行了一场简单的庆功宴。没有山珍海味,只有匠人联盟自己种的蔬菜,自己酿的米酒。王二柱带着匠人们,敲起了自己打造的铜鼓,唱起了江南的农歌;苏微和算学家们,用算筹摆出了“丰登”的字样;张廉则给众人讲着古代历法的故事,说如今的《实证新历》,比古代的“夏历”“殷历”还要精准利民。
沈序端着米酒,走到观星台。月光洒在木匣上,红绸泛着温润的光。他想起三年前,自己刚提出实证观测时,被虞嵩斥为“离经叛道”;想起在江南的田埂上,农户们握着他的手,说着“沈大人,俺们信你”;想起无数个在偏院熬夜的夜晚,烛火映着众人专注的脸庞。
“沈吏,在这儿愣着干啥?快来喝酒!”王二柱举着酒碗喊他,声音洪亮。
沈序转身,看着偏院里热闹的场景,脸上露出了笑容。他知道,明日入宫,必然还要面对守旧派的质疑,新历的颁行也不会一帆风顺。但他不再畏惧,因为他的身后,有最精准的实证,有最可靠的伙伴,还有千千万万期盼丰收的百姓。
他举起酒碗,对着众人高声道:“今日,咱们为《实证新历》庆功;明日,咱们为百姓的丰登而战!干!”
“干!”众人齐声应和,酒碗碰撞的声音,在夜空中格外响亮。
月光下,观星台的浑天仪静静矗立,仿佛在见证着这一刻的荣光。《实证新历》的草案就放在一旁,三百六十卷竹简,承载着无数人的初心与期盼,即将在朝堂之上,绽放出耀眼的光芒。沈序知道,这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实证革新的路还很长,但只要守住“利民”二字,就没有走不通的路。
夜深了,偏院的烛火渐渐熄灭,但那份属于革新者的热情与希望,却像天上的星辰,永远明亮。明日的太和殿,将是《实证新历》的第一站,也是沈序和他的伙伴们,为百姓谋福祉的新起点。
(第七十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