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五年孟秋,京郊的稻田已泛起金浪,司天监内却比三伏天还要热闹。观测架下堆着半人高的竹简,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星象轨迹与农时记录;铜制的量雨筒、测日仪在院中排开,阳光洒过,折射出细碎的光斑。沈序刚从江南回京三日,还没来得及换下沾着稻香的官袍,就被苏微堵在了观星台的石阶上。
“沈大人,您可算回来了!”苏微抱着一卷竹简,额角沁着薄汗,“这是近三年的观测汇总,您看看——现行历法的‘雨水’节气,比咱们实测的晚了四日;‘芒种’更是差了五日,通州农户去年就因为按旧历播种,错过了最佳时机,稻苗全被倒春寒冻坏了。”
沈序接过竹简,指尖抚过“实测”二字旁鲜红的印记——那是每个观测点吏员和农户共同的签章,代表着数据的千真万确。他走到观星台中央的浑天仪前,转动铜环,将星象位置与竹简上的记录比对:“三年前咱们刚推实证观测时,还只有京郊三个观测点,如今遍布十六州的七十二个点,数据足够扎实了。”
“何止扎实!”张廉拄着拐杖走来,手里举着个陶碗,碗底印着去年秋收时农户送的谷穗纹,“老臣刚核完算筹,新历法的节气推演,用星象定位仪校准后,误差能缩到半刻以内。再拖下去,明年春耕又要误事!”
沈序抬头望向天际,秋空澄澈,心宿二的位置清晰可辨——这颗“农时星”的轨迹,正是修订历法的关键依据。他将竹简往石桌上一放:“苏主事,拟奏疏!咱们联名上书,恳请陛下即刻启动历法修订。”
苏微眼睛一亮,转身就要去取笔墨,却被王二柱拦了个正着。他扛着新打磨的观测架零件,脸上沾着铜屑:“沈吏,写奏疏算俺一个!俺虽不会咬文嚼字,但这些数据里,可有俺和匠人们改良仪器的功劳——没有新的星象定位仪,哪能测这么准?”
沈序被他逗笑:“你这莽汉,奏疏要的是严谨,可不是你打铁的力气。不过放心,修订历法时,你的观测架少不得要派大用场。”
三日后早朝,沈序手捧奏疏,稳步走出列班。鎏金的奏疏封皮上,“请修新历疏”五个字格外醒目,里面不仅有七十二个观测点的汇总数据,还附着农户因历法偏差受损的证词,连通州县令的悔过书都一并附上。
“陛下,”沈序躬身启奏,声音响彻太和殿,“现行历法沿用百年,星象偏移导致农时不准。臣与苏主事率司天监吏员实证观测三载,积累星象记录千余条、农时对照册五十卷,已具备修订新历之条件。新历若成,可精准对应农时,每亩地至少增产一成,百姓再也不用‘看天赌收’!”
李珩接过奏疏,指尖划过厚重的竹简,目光落在“实测偏差五日”的字样上,眉头微蹙:“沈卿,历法乃国之根本,修订需慎之又慎。你所言的‘实证’,当真万无一失?”
“臣愿以项上人头作保!”沈序朗声道,“陛下可传京郊农户问话,亦可查验各观测点的原始记录。去年江南大旱,臣依实测数据提前半月预警,让农户改种耐旱作物,才保住了三成收成——这便是实证的效力!”
话音刚落,翰林院学士钱明就出列发难:“陛下三思!沈监副此举未免太过轻率!历法修订需循古法,凭他几个匠人捣鼓的‘新仪器’和农户的碎语就改弦更张,岂不是视祖宗规制为无物?”
“钱大人这话错了!”萧彻大步出列,银甲碰撞作响,“祖宗规制是让百姓安居乐业,不是让他们守着错历法饿肚子!去年通州因历法偏差减产,钱大人怎么不说祖宗规制要保百姓口粮?”
钱明脸色涨红:“你……你一介武夫,懂什么历法!”
“俺不懂历法,但俺懂实在!”王二柱不知何时混在禁军队列里,突然高声插话,“俺在江南见着农户,按旧历种的稻子全枯了,按沈吏的实测日子种的,穗子长得比拳头还大!这不是规矩好不好,是能不能活命的事!”
太和殿内一片哗然,文官们气得吹胡子瞪眼,武将们却哄笑起来。李珩强忍着笑意,板起脸道:“王二柱不得喧哗!”转而看向沈序,语气坚定,“沈卿,朕信你。传朕旨意,即刻成立历法修订小组,由你任组长,苏微为副组长,司天监实证派吏员尽数参与。另外,从民间征召算学能手,匠人联盟需全力配合仪器校准——要钱给钱,要人给人!”
“臣遵旨!”沈序躬身谢恩,余光瞥见钱明灰溜溜退回去的身影,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他知道,这只是开始,修订历法的硬仗,才刚刚打响。
历法修订小组的办公地点就设在司天监西侧的偏院,往日冷清的院子,如今被竹简、算筹和各式仪器填得满满当当。沈序刚贴上征召算学家的告示,第二天门口就排起了长队——有白发苍苍的老算师,有背着算筹的年轻书生,甚至还有几个穿着粗布衣裳的货郎,说自己算账从未出错,想来试试。
“沈大人,您看俺成不?”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汉递上一本自制的算册,“俺在集市上算粮价,一斤不差。您这历法不就是算日子嘛,俺觉得俺行!”
沈序接过算册,只见上面用木炭画着简易的节气图,旁边标注着集市的粮价波动,竟与司天监的农时记录隐隐相合。他眼睛一亮:“老丈,您这本事,比司天监里某些只会背古书的吏员还强!请进!”
一旁的苏微笑着摇头:“沈大人,您这是来者不拒啊。”
“历法是给百姓用的,自然要听百姓的声音。”沈序道,“这些民间算师天天和农时、粮价打交道,他们的经验,比古书更管用。”
除了民间算师,匠人联盟的成员也全员出动。王二柱带着木工们将观测架改造成“可旋转式”,能根据不同季节的星象调整角度,比原来省力三成;张铁匠则给测日仪的铜针加了淬火工艺,日晒雨淋都不会生锈;周竹匠编了数十个“节气提醒牌”,挂在院子里,每个牌上都画着对应的农时活计,一目了然。
这日,偏院来了个特殊的访客——江南按察使举荐的算学家陈默。他穿着青布长衫,背着一个半人高的木盒,进门就直奔观测架,盯着上面的星象记录看了半晌,突然道:“沈大人,您这‘雨水’节气的推演,少算了月相的影响。”
沈序心中一动,递上算筹:“愿闻其详。”
陈默打开木盒,里面竟是一套自制的“月相仪”——用木头刻成月亮的形状,通过转动齿轮模拟月相变化。“您看,”他转动齿轮,“现行历法只算太阳轨迹,却忽略了月相对潮汐和土壤湿度的影响。去年江南‘雨水’偏晚,就是因为月相推迟,导致暖湿气流来得迟了。”
沈序茅塞顿开,拍着他的肩膀道:“陈先生真是雪中送炭!咱们之前的推演,确实漏了这一环。有您在,新历的精准度又能上一个台阶!”
众人齐心协力,很快将修订工作分成了三部分:苏微带领算学家核对星象数据,确保每个节气的星象定位无误;陈默负责加入月相影响的推演,修正农时偏差;沈序则统筹全局,同时与匠人联盟对接,根据修订需求改良观测仪器。偏院里日夜灯火通明,算筹碰撞声、锯木声、讨论声交织在一起,成了京城最热闹的风景。
唯有张廉犯了愁。他守着一堆旧历法竹简,翻来覆去地看,总觉得哪里不对。“沈大人,”他找到沈序,“老臣总觉得,咱们光算星象和月相还不够。各地气候差异大,比如北方的‘霜降’比南方早十日,新历若是一刀切,怕是还是会出问题。”
沈序眼睛一亮:“张叔提醒得好!咱们可以在新历里加‘地域注解’,标注出不同地域的节气偏差,让农户根据本地情况调整。比如北方标注‘霜降提前十日’,江南标注‘梅雨季节注意防涝’——这样才算是真正利民的历法!”
张廉捋着胡须笑了:“还是你想得周全。老臣这就去整理各地的气候记录,保证注解精准。”
历法修订工作进展顺利,沈序却敏锐地察觉到一丝不对劲——先是观测点的竹简被人弄混了几卷,导致苏微他们白算了三日;接着是匠人联盟送来的新仪器,有两台测日仪的铜针被人动了手脚,读数偏差极大。
“肯定是钱明那伙人干的!”王二柱气得把坏了的测日仪摔在地上,“丞相倒台了,他们还不死心,想搞破坏!俺这就去吏部告他们!”
“别急。”沈序捡起测日仪,仔细查看铜针,“你看,这铜针是被人用锉刀磨过,手法很隐蔽,不是外行能做的。钱明身边有个门客,以前是银匠出身,肯定是他干的。”
苏微道:“咱们现在没有证据,贸然告状反而会打草惊蛇。不如将计就计,故意放出‘数据出错,修订停滞’的消息,引他们现身。”
沈序点头,立刻安排下去。次日,司天监就传出消息,说新历推演出现重大偏差,沈序被陛下斥责,修订工作暂停。钱明的门客果然上了当,深夜潜进偏院,想偷取“错误数据”,刚摸到竹简,就被埋伏在一旁的禁军抓了个正着。
人赃并获,钱明再也无法狡辩。李珩得知后,龙颜大怒,下令将钱明贬为庶民,流放岭南。消息传到偏院,众人都松了口气,唯有沈序面色凝重:“钱明只是小角色,他背后肯定还有人指使。魏庸虽在家待罪,但他的势力还在,咱们不能掉以轻心。”
“沈吏您放心!”王二柱拍着胸脯,“俺让匠人联盟的兄弟轮班守着偏院,连一只苍蝇都别想飞进来!谁要是再敢动咱们的仪器和竹简,俺一锤子砸扁他的手!”
话虽糙,却说到了众人心里。接下来的日子,匠人们干脆搬到了偏院住,白天干活,晚上巡逻;算学家们则将重要数据抄录三份,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偏院的防守固若金汤,再没出过半点差错。
这日,萧彻带着边境的消息来看沈序:“沈老弟,魏庸在家待不住了,最近频频见他的门生,怕是在打新历的主意。他要是敢阻挠,我第一个不饶他!”
沈序正在看陈默新推演的月相数据,头也不抬地说:“他要是敢来,咱们就用新历的成果打他的脸。等新历颁行,百姓都能多收粮食,他再想造谣,也没人信了。”
萧彻看着他专注的样子,笑着摇头:“你啊,满脑子都是你的历法和百姓。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陛下才这么信任你,百姓才这么拥护你。”
沈序抬起头,望向窗外——偏院的老槐树下,陈默正教几个年轻算师用月相仪;王二柱和匠人们围着新做的观测架,争论得面红耳赤;苏微则在石桌上核对数据,阳光洒在她的发梢,格外温暖。他微微一笑:“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是咱们所有人的初心——让百姓过得好一点。”
建元十五年冬,第一场雪落下时,新历法的初稿终于完成。厚厚的竹简堆在太和殿的御案上,分为“星象篇”“农时篇”“地域注解篇”三部分,每一页都有沈序、苏微、陈默等人的签章,还有七十二个观测点农户的手印——那是百姓对新历的期盼。
“陛下,您看这‘雨水’节气,”沈序指着竹简,“咱们结合星象、月相和实测数据,将其提前四日,并在地域注解中注明:北方寒地再提前两日,江南暖地可延后一日。这样农户就能根据本地情况,精准播种。”
李珩细细翻看,越看越满意。当看到“芒种”节气旁标注着“此日播种,稻苗成活率最高”,还有通州农户的证词时,他忍不住赞道:“沈卿,这新历不是冰冷的文字,是真正懂百姓的历法!”
“陛下过誉了。”沈序道,“这都是算学家、匠人和百姓共同的功劳。臣恳请陛下,在明年春耕前昭告全国,让各地农户都能用上新历。”
“朕准了!”李珩放下竹简,“春节后举行新历颁行大典,由你亲自讲解新历用法。另外,朕要下旨,将参与修订的算学家和匠人都召入京城,论功行赏——他们配得上这份荣誉!”
消息传回司天监,偏院里一片欢腾。王二柱抱着新做的农时播报钟,在雪地里转了三圈:“俺就知道,咱们的新历肯定能成!明年春耕,百姓们用着咱们的新历,种着咱们的新农具,保准能大丰收!”
陈默难得露出笑容,摸着月相仪道:“我研究算学一辈子,从来没想过能为这么多百姓做事。这比任何功名都强。”
苏微捧着新历初稿,眼圈有些发红:“三年前咱们刚推行实证观测时,谁能想到会有今天?那些质疑和阻挠,现在都成了咱们的踏脚石。”
沈序看着众人,心中满是感慨。他想起三年前在观星台的那个夜晚,只有他和苏微两个人,对着破旧的浑天仪发誓要推行实证;想起成立匠人联盟时,匠人们举杯盟誓的场景;想起在江南的田埂上,农户们握着他的手,说着“信你”的瞬间。这一路走来,风雨兼程,却也硕果累累。
雪越下越大,偏院的灯火却愈发明亮。沈序拿起一盏灯笼,走到观星台。新的浑天仪在雪夜里静静矗立,铜制的环圈映着月光,精准地指向天空中的星象。他知道,新历的颁行不是结束,而是新的开始——实证革新的路还很长,还有更多的仪器需要改良,更多的观测点需要建立,更多的利民之事需要去做。
“沈吏,下雪了怎么还站在这儿?”王二柱提着一壶热酒走来,递给沈序,“快喝点暖身子!咱们得好好合计合计,明年怎么把新历的用法教给百姓,怎么把新农具推广得更广!”
沈序接过酒,抿了一口,暖流从喉咙一直暖到心底。他望着远处的京城,雪地里的万家灯火,那是百姓的家,也是他革新之路的方向。
“好。”他笑着道,“咱们一件一件来,只要守住初心,就没有做不成的事。”
雪夜寂静,观星台的灯火却亮了一夜。新历的竹简在灯火下泛着温润的光,就像沈序和他的伙伴们那颗炽热的、为民利民的初心,在风雪中愈发坚定。他们知道,明年的春天,一定会格外温暖,因为新的历法,会带着希望,撒向天下的每一寸土地。
(第六十七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