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苑,如其名,坐落于王府最幽深僻静处。庭院深深,古木参天,茂密的枝叶隔绝了尘世的喧嚣。 晨曦透过层层叠叠的翠叶,在青石板路上洒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空气里弥漫着草木湿润的清冽气息,混合着远处药炉里飘来的、若有似无的苦香。鸟鸣啁啾,更衬得此处恍若世外。
东厢暖阁,轩窗半启,晨风带着凉意拂动素色的纱幔。室内陈设极尽雅致,却又不失厚重。紫檀木的雕花暖榻铺着厚厚的雪白绒毯,榻边矮几上,一只素雅的玉瓶里斜插着几支带着露水的白梅,幽香暗浮。
暖榻之上,祁瑾晏靠坐在柔软的锦垫之中。他换上了一身素净的月白寝衣,墨色的长发松散地披在肩后,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透明。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空茫,如同蒙着薄雾的深潭,倒映着窗外摇曳的树影和透入的晨光,却映不出半分情绪。 他微微侧着头,目光有些失焦地望着窗棂上跳跃的光斑,仿佛在努力理解这陌生的光影变幻。
侍女端着温热的参汤,小心翼翼地靠近。白玉碗盏里,琥珀色的汤汁微微晃动,散发出氤氲的热气。
“王爷,该用药了。”侍女的声音放得极轻极柔,如同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
祁瑾晏的目光缓缓移向那碗汤药。陌生的气味让他本能地蹙起了眉,身体极其轻微地向后缩了一下,那是一种无声的抗拒。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一个极其沙哑破碎的单音:“……苦。”
侍女耐心地哄劝,用银匙舀起一小勺,轻轻吹凉,递到他唇边:“不苦的,王爷,加了蜜,甜甜的。”
祁瑾晏的视线落在银匙上那点微黄的液体上,空茫的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困惑。他犹豫着,最终还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孩童般的迟疑,微微张开了苍白的唇。温热的汤汁滑入喉咙,他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喉结滚动,艰难地咽了下去。那滋味对他空白的味蕾而言,依旧是陌生的苦涩,远非“甜”字可以形容。
西厢暖阁,格局布置与东厢相仿,只陈设上多了几分女子的雅致。同样靠坐在暖榻上的秦湘湘,身着一袭浅碧色的细棉寝衣,更显得她身形纤细单薄,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人偶。
她怀中紧紧抱着一只柔软的锦缎引枕,下巴搁在枕上,眼神怯生生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空间。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工笔花鸟,扫过博古架上摆放的玉器瓷瓶,最终落在窗外庭院里一丛开得正盛的淡紫色鸢尾花上。那明艳的色彩似乎吸引了她,茫然的目光里多了一丝纯粹的好奇。
一名面容温婉的医女正半跪在榻前,动作轻柔地解开她颈侧包扎的细布。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一条极淡的粉色细痕,如同新生的花瓣边缘。
“王妃别怕,已经好了。”医女的声音带着安抚人心的温柔,用沾了温水的细棉布,极其小心地擦拭着那处肌肤。
温热的触感让秦湘湘身体本能地绷紧了一下,但医女的动作实在太轻太柔,她紧绷的身体又缓缓放松下来。她不再看窗外,目光垂落,长长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安静得如同没有灵魂的偶人。 只是在医女指尖偶尔划过肌肤时,她的眼睫会极其轻微地颤动一下。
苏瑶抱剑倚在西厢暖阁的门边,如同沉默的守护石像。她的伤势在王府良药和自身底子下已稳定,只是脸色依旧苍白。 她英气的眉眼间褪去了战场上的凌厉,此刻笼罩着一层浓重的忧思。 她的目光,透过半开的门扇,紧紧锁在暖榻上那个安静得令人心疼的身影上。
看着秦湘湘那全然陌生的、如同初生幼兽般懵懂又带着一丝怯意的眼神,苏瑶的心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酸楚难言。曾经那个在听雪阁废墟中,以身为引,与王爷同生共死、智计百出的王妃……真的……回不来了吗?
“王妃……”苏瑶低低地、如同自语般唤了一声,声音带着难以言喻的沉重。
暖榻上的秦湘湘似乎听到了这声呼唤,茫然的目光缓缓抬起,循声望来。当看到门边那个穿着黑色劲装、身形挺拔、眼神复杂望着自己的陌生女子时,她眼中并没有认出或亲近,只有一丝被打扰的、更加明显的……不安。 她下意识地将怀中的引枕抱得更紧了些,身体微微侧向一边,似乎想将自己藏起来。
苏瑶的心瞬间沉到了谷底。那眼神里的疏离和防备,像冰冷的针,刺穿了她最后一丝侥幸。 她默默地退后半步,将自己完全隐入门框的阴影之中,不再让自己的注视惊扰到王妃。
时间在静心苑幽深的寂静中缓慢流淌。阳光偏移,暖阁内的光影也随之变幻。
东厢的祁瑾晏,在侍女半哄半劝下,终于将那碗温热的参汤喝下了大半。 他靠在锦垫上,空茫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似乎对那树影间跳跃的光斑产生了更浓厚的兴趣,看得有些出神。
西厢的秦湘湘,在医女仔细地为她手腕上那道同样愈合的淡痕涂抹了温润的玉肌膏后,重新被安置好。她依旧抱着那只引枕,目光却不再看花,而是有些茫然地落在自己搁在绒毯上的指尖。纤细、苍白,指甲透着淡淡的粉色。
就在这时——
一只极其微小、通体呈半透明碧绿色、如同翡翠雕琢而成的奇异小虫,不知从暖阁哪个角落悄然飞出。 它只有米粒大小,翅膀轻薄得几乎看不见,在透过纱幔的柔和光线下,折射出点点微弱的、梦幻般的荧光。
小虫似乎被秦湘湘指尖那抹淡淡的粉色吸引,又或者只是漫无目的地飞过。它极其轻盈地、带着一种奇妙的韵律感,在空中划过一道微不可察的弧线,最终……悄无声息地落在了秦湘湘搁在绒毯的、那根纤细的食指指尖上。
秦湘湘的目光,瞬间被这落在指尖的微小生灵所吸引。
她茫然的眼神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除了陌生环境之外的“存在”。
那小小的、碧绿色的虫,在她白皙得近乎透明的指尖上,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翅膀。
没有惊叫,没有害怕。
秦湘湘空茫的眼眸中,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本能的……专注,如同破开迷雾的微光,悄然亮起。她微微歪着头,长长的睫羽眨动了一下,清澈的瞳仁里,清晰地倒映出那只小虫纤毫毕现的身影。 她的视线,如同最精准的尺,缓缓地、极其专注地……追随着小虫翅膀那细微到极致的颤动轨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为她放慢了流速。周遭的一切都模糊远去,唯有指尖那一点微弱的、带着生命韵律的碧绿荧光,成了她空白世界里唯一的焦点。
她看得如此入神,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仿佛怕惊扰了指尖这脆弱而奇妙的小生命。
门边阴影里,一直默默注视的苏瑶,瞳孔骤然收缩!
碧玉蝶翅蛊!
一种极其罕见、对天地灵气极为敏感、通常只栖息于灵药圃或古木深处的无害小蛊虫!
王妃……她竟然……看见了?而且是以如此……专注的目光?
一个念头如同闪电,瞬间劈开苏瑶心中的迷雾!
冰魄续脉丹洗去了王妃所有的记忆,但……那些融入骨血、成为身体本能的技艺呢?比如……蛊师对蛊虫那近乎天赋般的感知与亲和?!
苏瑶的心脏狂跳起来!她死死盯着秦湘湘那专注得近乎虔诚的侧脸,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心中疯狂滋生!
与此同时。
东厢暖阁。
靠在锦垫上望着窗外出神的祁瑾晏,身体毫无征兆地……猛地一震!
他空茫的眼神瞬间变得有些涣散,眉头紧紧锁起,仿佛承受着某种突如其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尖锐刺痛!这刺痛来得毫无缘由,如同被无形的毒针狠狠扎了一下!
他下意识地抬手,修长冰冷的手指死死按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薄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额角甚至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王……王爷?”侍立一旁的侍女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痛苦反应吓了一跳,惊慌失措地想要上前。
“别……碰……”祁瑾晏从齿缝间挤出沙哑破碎的字眼,带着不容置疑的抗拒。他强忍着那阵莫名的、如同潮水般涌来的剧烈头痛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悸感,空茫的目光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极其艰难地、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迫切,猛地……转向了西厢的方向!
隔着一道回廊,两间暖阁。
一人指尖落蛊,专注凝神。
一人头痛欲裂,目光灼灼。
无形的血契之线,在遗忘的深渊之下,悄然……绷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