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冰冷,如同淬了霜的刀锋,切割着寝殿内凝滞的空气。猩红的地毯上,昨夜的血迹已凝固成深褐色的丑陋印记,无声地诉说着混乱与死亡。角落里幸存的仆役蜷缩如鹌鹑,大气不敢出。唯有那摇曳将熄的红烛,偶尔爆开细微的噼啪声,敲打着死寂。
祁瑾晏跌回矮榻,沉重的撞击声如同闷雷,在空旷的殿宇内回荡。他粗重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腑撕裂般的痛楚,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沿着苍白紧绷的侧脸滑落,没入素色的寝衣领口。那身象征着无上权势的华服早已褪去,此刻包裹他的,是深可见骨的内伤和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后的、赤裸裸的虚弱与狼狈。
然而,那双墨玉般的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与之截然相反的、近乎凶戾的火焰。那火焰并非昨夜的猩红暴戾,而是沉淀着劫后余生的剧痛、深入骨髓的耻辱,以及一种被冒犯、被窥探、被掌控的惊涛骇浪般的暴怒!所有的情绪,最终都化作两道冰冷的、如同实质利刃般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几步之外软榻上的秦湘湘身上。
就是这个女人!
圣旨强塞来的冲喜之物!一个本该懦弱等死、成为王府陪葬的花瓶!昨夜,他却在最不堪、最非人的时刻,被这女人用一根染血的银簪刺入穴道,如同驯服野兽般被强行拖入黑暗!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深藏不露的恐怖力量,在那根小小的银簪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这简直是奇耻大辱!是身为摄政王、身为一个男人的尊严被彻底践踏!
更让他心头巨震的是那双眼睛!昨夜混乱中那双冰冷、锐利、仿佛洞穿一切、毫无惧色的眼睛!那绝不是秦家那个懦弱嫡女该有的眼神!
“你……”祁瑾晏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砾摩擦,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剧痛和压抑到极致的怒火,他试图撑起身体,再次失败,只能死死地盯着秦湘湘,“昨夜……是你?!”
质问。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毫不掩饰的杀意。
软榻上,秦湘湘的脸色比身下的素白褥子更加苍白。额角的布条边缘隐隐透出暗红,脖颈间被扼过的青紫指痕触目惊心。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全身的剧痛,让她细长的眉尖难以控制地微微蹙起。但她迎向祁瑾晏的目光,却平静得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泉。
没有恐惧,没有邀功,更没有寻常女子面对位高权重夫君的怯懦。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和一种“事实如此,无需多言”的漠然。
“是。”她开口,声音同样嘶哑破碎,却字字清晰,如同冰珠坠地,砸在祁瑾晏翻腾的怒火上,“若非如此,王爷此刻,恐怕已在奈何桥畔,与李总管叙旧了。”
“放肆!”祁瑾晏猛地低吼,牵动内伤,喉头一阵腥甜上涌,被他强行咽下,脸色更加惨白,眼底的怒火却燃烧得更加炽烈,“本王……何须你救!” 这句话几乎是咬着牙根挤出来的,带着一种被戳破最不堪秘密的恼羞成怒。他宁可昨夜彻底失控,与那些仆役同归于尽,也不愿被这来历不明的女人以如此屈辱的方式“救”下!
“王爷自然无需我救。”秦湘湘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王爷若执意赴死,昨夜大可不必挣扎。” 她的目光扫过祁瑾晏身上缠绕的锁链痕迹,扫过他手腕上重新包扎的布条,“这满殿的锁链,想必也不是王爷自己缠上去赏玩的。”
祁瑾晏的呼吸猛地一窒!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砸中心口!那根根缠绕的锁链,那被撕裂的喜服,那失控的嘶吼……昨夜种种不堪回首的细节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神经!这是他最深的秘密,最痛的禁忌!如今却被这女人如此轻描淡写、却又字字诛心地揭开!
“你找死!”暴怒彻底冲垮了理智的堤坝!祁瑾晏双目赤红,不顾一切地想要再次起身!体内被强行压制的蛊毒似乎感受到宿主剧烈的情绪波动,瞬间躁动起来!一股阴冷暴戾的气息如同冰锥,狠狠刺向他本就脆弱的心脉!
“呃啊——!”一声更加痛苦的闷哼从喉间迸出!祁瑾晏的身体如同被无形的巨力击中,猛地弓起,剧烈地痉挛起来!苍白的脸上瞬间失去所有血色,豆大的冷汗滚滚而下!那只未被刺伤的手死死抓住胸口的衣襟,指节因用力而惨白,仿佛要将那颗正在被无形毒虫啃噬的心脏挖出来!
“王爷!”角落里的春桃吓得失声尖叫,下意识就想扑过去。
“别动他!”秦湘湘冰冷的声音如同铁律,瞬间喝止了春桃的动作。她的目光紧紧锁在祁瑾晏因剧痛而扭曲的脸上,那双墨玉般的瞳孔此刻被痛苦和混乱占据,昨夜那猩红的火焰似乎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
蛊毒反噬!穴位刺激后的剧烈冲突!
秦湘湘的心猛地一沉。情况比她预想的更糟!昨夜强行刺激风池、曲泽两穴,虽然暂时压制了狂暴,但也如同在沸腾的油锅里泼入冷水,引发了蛊毒更猛烈的反扑和经络的严重创伤!此刻祁瑾晏的体内,气血逆行,蛊毒与残余的穴位之力正在疯狂对冲,稍有不慎,便是心脉崩裂的下场!
“水!”秦湘湘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地命令春桃。
春桃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一愣,随即反应过来,连滚爬爬地冲到桌边,手忙脚乱地倒了一碗早已凉透的清水。
秦湘湘强忍着全身的剧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动作牵扯伤口,让她额角的冷汗瞬间浸透了布条边缘。她接过春桃颤抖着递来的水碗,看也不看,猛地将半碗冰冷的清水泼在了自己脸上!
刺骨的冰凉瞬间激得她混沌的意识一个激灵!额角伤口的剧痛被这冰冷暂时麻痹,精神为之一振!
她将剩下的半碗水递给吓傻的春桃:“拿着,听我指令!”
随即,秦湘湘的目光再次聚焦在痛苦痉挛的祁瑾晏身上。此刻的他,如同被蛛网缠住的困兽,每一次痉挛都伴随着压抑不住的、从齿缝间溢出的痛苦嘶鸣。那只沾着冰冷水渍、依旧纤细苍白的手,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稳定,猛地探出!
不是攻击,而是……探查!
指尖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搭在了祁瑾晏剧烈起伏的颈侧脉搏之上!
“呃!”祁瑾晏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毒蛇咬中!那冰冷的触感,带着昨夜那根银簪的恐怖记忆,瞬间刺激了他高度敏感的神经!混乱暴怒的眼中闪过一丝本能的抗拒和杀意!他猛地抬手,试图挥开这该死的触碰!
“按住他那只手!”秦湘湘的声音如同冰锥,同时下达命令!
春桃吓得魂飞魄散,但秦湘湘那不容置疑的眼神让她生不出半分违抗的念头!她几乎是闭着眼睛扑上去,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抱住了祁瑾晏那只试图挥开秦湘湘的手腕!
“放开……呃!”祁瑾晏的挣扎更加剧烈,剧痛和暴怒让他力量惊人,春桃几乎被他甩脱!
秦湘湘的指尖却如同生了根,死死扣在他的脉搏上,无视那狂暴的挣扎和几乎要将她手指碾碎的力道!她的全部心神都沉入了指尖传来的、那混乱狂暴到极点的脉象之中!
浮大而散,至数无序,如沸釜扬波,间有弦紧如刀刃刮骨……气血逆乱,蛊毒与外力激烈相冲,心脉如风中残烛!
情况危急万分!
秦湘湘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她猛地抬头,看向被春桃死死抱住手臂、仍在痛苦挣扎的祁瑾晏,声音如同金铁交击,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奇异力量,狠狠砸进他的耳膜:
“祁瑾晏!不想现在就爆体而亡,就给我停下!”
“停下”二字,如同惊雷!
祁瑾晏挣扎的动作猛地一滞!那双被痛苦和暴戾充斥的眼睛,第一次清晰地映入了秦湘湘的脸。那张脸苍白、染血、狼狈,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如同雪山之巅亘古不化的寒冰般的冷静和……一种洞悉生死、掌控一切的强大意志!
爆体而亡……
这四个字如同冰冷的利刃,瞬间刺穿了他被蛊毒和剧痛搅得混乱不堪的意识!昨夜那种身体即将被狂暴力量撑爆、理智被彻底撕碎的恐怖感觉再次清晰回笼!
一股源自生命本能的寒意,瞬间压过了翻腾的暴怒和剧痛!
就在他心神剧震、挣扎力道稍缓的千钧一发之际——
秦湘湘那只搭在他颈侧脉搏上的手,如同穿花蝴蝶般动了!
食指、中指、无名指三指并拢,指腹凝聚了她此刻所能调动的、最后一丝微弱却精纯的力量,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地连续点按在祁瑾晏胸口三处大穴之上!
膻中!巨阙!中脘!
噗!噗!噗!
三声极其轻微、却如同擂鼓般敲在秦湘湘心上的闷响!
每一次点按,都如同将一根无形的楔子狠狠钉入祁瑾晏体内狂乱奔涌的气血洪流之中!秦湘湘的指尖清晰地感受到那汹涌力量的疯狂反震,震得她本就重伤的手臂剧痛欲裂,喉头腥甜上涌!
“噗——!”
祁瑾晏的身体如同被这三指彻底抽走了所有支撑,猛地弓起,一大口暗红色的、带着浓重腥气的淤血狂喷而出!
“王爷!”春桃吓得魂飞魄散。
喷出的淤血溅落在猩红的地毯上,瞬间被吸收,留下更深的暗色痕迹。
祁瑾晏弓起的身体如同被拉断的弓弦,重重地跌回矮榻,胸膛剧烈起伏,发出破风箱般粗重的喘息。但令人惊异的是,他脸上那因剧痛而扭曲的表情,竟缓缓地平复下来!紧锁的眉头松开,紧攥着胸口衣襟的手也无意识地滑落。虽然脸色依旧惨白如纸,冷汗淋漓,但那股濒临崩溃的狂暴气息,如同退潮般迅速消散!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眼。墨玉般的瞳孔里,翻腾的暴戾和痛苦如同被拂去的尘埃,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劫后余生的疲惫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如同见鬼般的惊愕。
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同样因力竭而微微喘息、脸色惨白得近乎透明的秦湘湘。她指尖还残留着点按他穴位时的触感,冰冷,稳定,带着一种奇异的、能平息混乱的力量。
寝殿内,死寂再次降临。
只有两人粗重交错的喘息声,在冰冷的晨光中交织。
祁瑾晏的目光,从秦湘湘苍白的脸,缓缓移到她染血的指尖,再移到自己胸前寝衣上沾染的暗红血点……最后,重新定格在她那双深不见底、平静得如同古井的眼眸上。
昨夜那冰冷锐利、洞穿一切的眼神,与眼前这苍白虚弱却依旧掌控局势的身影,在他混乱的脑海中轰然重叠!
一个可怕的、颠覆性的认知,如同破土的毒藤,死死缠绕上他的思绪。
这个圣旨赐婚、被他视为耻辱、视为弃子的冲喜王妃……
她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