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镜表面没有倒影,只映出半截褪色的帘穗。秦无月的手指从镜面收回,指尖微颤,一缕血丝顺着掌心符印裂开的纹路缓缓渗出。
她睁开眼。
宫婢端着药碗正要退出,听见动静回头,惊得差点打翻托盘。“贵妃……您醒了?”
“扶我起来。”声音沙哑,却清晰。
老宫人慌忙上前,手刚触到她肩头,便觉一股温润气流自她膻中穴扩散而出,沿着四肢百骸流转一圈。那气息不似病弱之人所有,反倒带着某种沉静的掌控力。宫婢没察觉异样,只当是回光返照,连忙取来外袍。
秦无月任她们穿衣梳整,目光落在案角那枚旧香囊上。林昭仪派人烧遗物时,这香囊被老宫人偷偷藏下,此刻针脚泛黄,边缘已有些脱线。她不动声色地将香囊塞进袖袋,低声道:“去禀皇后,就说昨夜先祖入梦,命我今夜家宴焚香祈福,以赎前愆。”
宫人迟疑:“可您身子……”
“便是只剩一口气,也要把这话带到。”她垂眸,“这是规矩里的事,不是我能不去的。”
消息传出去不到半个时辰,皇后便遣了内侍来探。秦无月闭目假寐,呼吸浅而匀,脉象虽弱却不乱。内侍回报后,帝王默然片刻,只道:“既然是先祖托梦,便允了吧。”
夜宴设在含章殿。
灯火通明,乐声未起。嫔妃按品阶列坐,秦无月位次靠后,几乎隐在廊柱阴影里。她穿了一袭素银纹绡裙,发间无钗,仅用一根白玉簪固定。脸色依旧苍白,但脊背挺直,双手交叠置于膝上,像一尊未完成的玉雕。
林昭仪坐在主位侧旁,眼角余光扫过她所在方位,唇角微动,终究未发难。
酒过三巡,舞姬退场。帝王忽然开口:“近日紫微星黯,司天监尚未奏报缘由。诸卿可有见解?”
殿内一时寂静。有人低头啜酒,有人交换眼神,无人敢贸然接话。
一道轻缓的声音从后排响起:“妾身不知天象,唯记得幼时读《礼记》,有一句‘月映寒潭,影动而心静’。或许……是劝君内省之意。”
帝王转头。
秦无月仍垂着眼,仿佛只是随口应答,并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但她的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刺入他近日的烦闷——批阅奏折时总觉思绪飘忽,召见大臣时常记不起对方姓名,甚至连林昭仪何时进殿、何时离去都模糊不清。
他盯着她看了许久,才问:“你病着,为何还来赴宴?”
“先祖所托,不敢违逆。”她抬眸,目光清澈如水,“生死有命,若能在最后一程为陛下分忧一丝,也算不负此生。”
帝王沉默。
片刻后,他抬手:“赐座上前。”
两名内侍立刻搬来矮凳,置于第七席。不算近,也不再遥远。
乐师重新调弦。帝王忽然道:“听闻你善琴。”
“略通而已。”
“奏一曲。”
秦无月起身行礼,走向殿中央那架桐木琴。手指拂过琴弦,未试音,直接起调——《寒水照月》。
曲调初起清冷,如霜雪覆江;渐至中段,音波起伏如暗流涌动,似有万千言语藏于指下却不肯言明。殿内众人屏息,连林昭仪也敛了笑意。
当最后一个尾音消散,帝王仍未出声。
他盯着那架琴,忽然问:“这曲子,是谁教你的?”
“一位早已不在的人。”她低头整理袖口,“他说,乱世之音悲亢,治世之音安和。如今这曲子里有不安,是因为人心不宁。”
帝王瞳孔微缩。
他想起昨夜做的梦:自己站在金銮殿上,满朝文武跪拜,可当他开口说话时,声音却是林昭仪的。他惊醒时冷汗湿透寝衣,却不敢对任何人提起。
“你说人心不宁?”他缓缓道,“何以见得?”
“陛下可知,为何臣妾会选择这首曲子?”她抬头,目光平静,“因为它的旋律始终克制,不敢高亢,也不敢沉沦。就像有些人,明明想喊,却怕惊扰了谁;明明想走,却被看不见的东西牵住。”
帝王呼吸一顿。
林昭仪猛地站起:“贵妃身子未愈,还是早些回去歇息为好。”
“朕还没准她退下。”帝王淡淡开口。
林昭仪僵住,勉强一笑:“臣妾只是担心她劳累。”
“不妨事。”帝王看向秦无月,“你刚才说‘人心可照’,可现在还信吗?”
她顿了顿。
然后轻轻摇头:“不信了。但……仍在等一个能照见真相的时机。”
帝王久久未语。
最终挥手:“留她下来。其余人,各自归席。”
宴继续,气氛却变了。
有人开始窃窃私语,有人频频回首。秦无月重新落座,姿态依旧谦卑,可所有人都看得出,帝王的目光时不时扫向她所在的方向。
一更天时,宴近尾声。
帝王起身离席,走过她身边时脚步微顿:“明日申时,来御书房偏殿。”
“是。”她低头应道。
待众人散去,老宫人搀扶她回宫。刚踏出含章殿门槛,一阵风掠过,袖角轻扬,那枚绣帕滑落石阶。
帝王转身欲言,见她弯腰拾帕,动作迟缓,似体力不支。他几步上前,亲自将帕子捡起。
帕角绣着半句诗:“孤光一点萤”。
“这是?”他问。
“抄经时遗漏的句子。”她接过,指尖擦过他掌心,凉得像冬夜井水,“那时还信,人心可照。”
帝王怔住。
她已退后一步,行礼告退。
老宫人扶着她远去,身影融入夜色。帝王立在原地,手中残留那一瞬的寒意。
偏殿烛火未熄。
他踱步至案前,翻开一本旧册——那是三年前沈清容初入宫时的记档。一页页翻过,字迹工整,记录她每日诵经、习字、问安,从未逾矩。最后一次更新是在半年前,写着:“贵妃染疾,禁足养病,不得面圣。”
他合上册子,目光落在桌角一块碎玉上——那是林昭仪前日摔碎的,说是不小心碰落。可此刻回想,她摔玉时正巧挡在他要宣召某位大臣之前。
他抬起手,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戒。
戒面有一道细小裂痕,是他亲手刻的。当年他曾许诺,若有一日发现身边人言行不符、心意颠倒,便以此戒为证,彻查到底。
那道裂痕,已有两年未曾触碰。
今夜,它突然发烫。
他握紧戒指,望向窗外沉沉夜幕。
含章殿的铜铃被风吹动,发出一声轻响。
秦无月走在回宫路上,忽然停下。
她从袖中取出那枚香囊,指尖划过针脚缝隙,一粒极细的朱砂粉簌簌落下,在月光下泛着暗红光泽。
这是她今日悄悄加进去的引魂砂,混着梦引诀残韵,能让人在睡梦中看见最不愿面对的画面。
明日申时,御书房。
她会告诉他,《寒水照月》其实还有下半阕。
但不会现在说。
老宫人低声问:“娘娘,真要这么做?”
秦无月望着前方幽深宫道,脚步未停。
“不是我要做什么。”她嗓音很轻,“是他已经开始怀疑了。”
远处更鼓敲响二更。
她袖中的香囊微微发热,像是回应某种即将到来的震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