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初透,窗纸由暗转灰,秦无月仍盘坐于榻,双掌交叠置于膝上,脊背未倾,衣襟未乱。她未曾合眼一夜,额心指痕犹存,破妄符的血迹已干涸成褐线。昨夜梦境如锈钉扎入神识,那双眼睛的注视感仍未散去,连带袖中仙玉间歇性微震,似有回应某种不可测之力。
她抬手抚过眉心,指尖沾到一丝残血,随即蘸血在掌心重绘符印,闭目内观。经络通畅,灵力流转无滞,神识壁垒稳固如初。她确认自身未受侵蚀,却无法解释为何命理测算对那男子毫无反馈——仿佛他不在任何命盘之中,也不属轮回因果。
她取出仙玉,玉面温润,裂纹深处银光隐现,似有字形轮廓欲浮。她不等其成型,立刻将残破天书覆于其上,口中默念封印咒。一道暗纹自书页蔓延至玉身,篆文微颤后归于静止,银光被压回裂隙深处。
玉面恢复沉寂。
她正欲收玉入袖,殿内地砖忽起异样。青雾自缝隙渗出,无声蔓延,凝而不散,竟在寝殿中央聚成一人形轮廓。高冠博带,玄纹长袍垂地,眉心一点朱砂印记如凝血未干。司命立于雾中,未踏一步,已至身前。
“你昨夜见他了。”
声音不高,却如律令落定,震得识海微鸣。
秦无月垂眸,指尖不动,呼吸未乱。她未否认,也未动问,只将仙玉缓缓收入袖中锦囊,动作平稳如常。
司命目光如刃,直剖其神:“即便只是梦中一瞥,也已触逆鳞。”
殿内无风,帷帐未动,可空气却似被无形之物切割,凝滞如冰。秦无月感到一股威压自对方身上扩散,非杀意,非怒意,而是规则本身降临的压迫——如同天道宣判。
“你是任务执行者。”司命声调未变,字字清晰,“非情劫亲历者。”
他向前半步,雾气随之收缩,空间微微扭曲。
“若心弦一动,百世功业皆化虚妄。”
“记住了。”
“莫动私情,否则前功尽弃。”
话音落时,人影已淡。青雾倒流,自地缝退去,仿佛从未出现。唯有空气中残留的一丝命格波动,证明方才并非幻觉。
秦无月未动。
她坐在原处,双手仍置于膝上,掌心朝上,指尖微曲。她没有抬头看司命消失的位置,也没有再探查仙玉。她只是静静地坐着,像一尊被刻入时间的雕像。
可她的呼吸节奏变了。
极细微地,深了一分。
这是她唯一未能完全压制的反应。
司命的话不是警告,是宣示。
不是提醒,是界定。
她终于明白,所谓“情劫”,并非任务中的考验,而是禁忌本身。一旦涉足,便不再是执行者,而是堕入劫中之人。百世轮回、千次测算、万般布局,都将因一个念头而崩塌。
她想起昨夜梦中男子那一声叹息。
轻如尘埃,却重过千钧。
她当时以为那是幻象的余波,现在才知,那是越界的信号。
她缓缓抬起右手,指尖划过金册边缘。烫金“贵妃”二字在晨光下泛着冷光。她曾以为这身份是权柄的象征,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副更精致的枷锁。她握得住它,却不能再让任何外力触碰内心。
她起身,整衣束带,动作一丝不苟。广袖垂落,遮住贴身锦囊所在。仙玉已被封印,但她不会再轻易取出。从今日起,它不再是线索,而是隐患。
窗外宫道已有脚步声往来,洒扫宫人低声交谈,早课钟声遥遥传来。新的一日已开始,朝局未稳,六宫待理,北苑地气异动尚待查证。她必须前往观星,确认星轨偏移是否为人为篡改。
可她知道,真正的危机不在星象,不在阴谋,不在敌手。
而在昨夜那一眼。
在司命那一句“莫动私情”。
在她自己心中,那一丝不该存在的动摇。
她走向铜镜,镜中女子眉眼清冷,唇色淡白,发髻未乱,妆容未施。她抬手抚过脸颊,指尖冰凉。她对自己说:
你只是任务执行者。
你不许动心。
你不该记得任何人。
镜中人未语,只静静回望着她。
她转身离镜,步向殿门。门外宫婢低首候立,捧着新熨的凤袍与玉簪。她接过凤袍,指尖掠过织锦纹路,确认影契术所留隐文仍在。这是她布下的局,用来反制谣言,用来掌控人心。
她能算尽他人命运,能破尽诡计杀局。
但她不能算清自己为何会在梦中颤抖。
不能算清为何仙玉会回应那双眼睛。
不能算清为何司命会在此时现身,仿佛早已预见一切。
她披上凤袍,系紧腰带,将玉簪插入发髻。动作利落,无一丝迟疑。
外表必须完美无瑕。
情绪必须彻底封锁。
哪怕内心已有裂痕,也不能让它透出一丝光。
她迈出寝殿,步入宫道。朝阳初升,朱墙染金,宫人纷纷避让行礼。她目视前方,步伐稳健,一如往常。可她的左手始终藏于袖中,紧紧按住锦囊位置。
她不再追查梦境真相。
她不再试探仙玉异动。
她接受警告,遵守规则,切断所有可能引发情劫的路径。
无论那男子是谁。
无论他曾如何穿越百世凝望她。
她都不再回应。
她走入昭阳宫正殿,宫婢奉上参汤。她接过瓷碗,指尖触到碗沿微烫。她低头,看见汤面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
就在她凝视的刹那,碗中汤面忽然轻轻一荡。
并非风吹,也非手抖。
而是一道极细的波纹,自中心扩散开来,像是有什么东西,从极深处,轻轻敲了一下水面。
她瞳孔微缩。
碗未翻,汤未洒。
她稳住手腕,继续前行。
可她知道——
有些东西,已经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