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初刻,檐角铜铃轻响。秦无月踏进御书房偏殿门槛时,袖中香囊正微微发烫,像是昨夜撒下的引魂砂终于有了回音。
她垂首立于案前五步,未言,亦未动。帝王坐在紫檀书案后,指尖摩挲着一枚玉戒,裂痕朝上,光线下泛着冷白。
“你来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殿内所有细微声响。
“是。”她应道,嗓音平稳,不似病弱之人常有的气虚力竭。
帝王抬眼:“昨夜朕梦中所见,与你弹奏的曲子有关?”
“臣妾不敢断言。”她依旧低眉,“但天象有变,或可为陛下解惑。”
“说。”
“司天监今晨密报,明日寅时将现‘双月同天’之象。”她从袖中取出半卷残破册页,摊开一角,墨迹斑驳,“此象百年未遇,主阴阳倒置,尊卑易位。古训有云:‘月者,后宫之象;双月并出,阴气过盛’——恐有女主凌君之兆。”
帝王目光一凝。
她不等追问,继续道:“《周易》载:‘阴侵阳位,国本动摇’。若后宫有人行僭越之事,借宠专权,乱政干典,便是逆天而行。天示异象,实为警诫。”
“你是在指谁?”帝王语气未变,眼神却已锐利如刃。
秦无月摇头:“臣妾不敢妄指。唯观星图推演,紫微偏移轨迹,恰与某宫方位重叠三日。若陛下不信,可召司天监正卿复核星盘,验其真伪。”
帝王沉默片刻,忽然起身,踱至窗边。窗外天色灰蓝,风掠树梢,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阶前。
他背对着她,声音沉了下来:“三个月前,户部尚书请辞,你说是因家中老母病重。可三天后,他侄儿递了折子,揭发林家私改赈灾名录。昨日,刑部侍郎被贬,理由是贪墨军饷。但就在前晚,朕梦见他说的话,字字句句都是林昭仪的声音。”
秦无月不动声色。
帝王转过身,盯着她:“你为何此时提起天象?”
“因为时机到了。”她终于抬头,目光清冷,“若早一日,陛下只会当臣妾挟怨报复;若迟一日,天象已过,便成无凭之谈。唯有此刻,疑念已生,天意将显,才可借势而起。”
帝王冷笑:“你倒是算得精准。”
“臣妾只知,人心可欺,天道不可违。”
殿内静了一瞬。
帝王缓缓坐回案后,提笔写下一道手令,封入黄绢,命内侍即刻送往司天监。
秦无月退回原位,双手交叠于袖中,指尖触到香囊内侧一道细小符纹——那是她昨夜以血画下的梦引诀残印,如今已冷却如灰。
寅时未至,宫中已起骚动。
一名内侍狂奔入殿,跪地禀报:“启禀陛下!夜空……夜空现双月交错奇景,东天一轮明月高悬,西天竟浮一淡影月轮,光色惨白,持续近半刻钟!”
帝王霍然起身。
不到一盏茶工夫,司天监正卿亲自捧着星图闯入御前,额头沁汗,双手颤抖:“陛下!星轨推演结果已出——明日寅时前后,确有‘双月同天’之象,与历法推算误差不足一刻。更……更诡异的是,紫微偏移点,正对承恩宫方位!”
“啪”的一声,帝王掌心拍在案上。
他盯住那幅星图,良久未语。烛火映在他脸上,光影跳动,仿佛内心正经历一场无声风暴。
终于,他开口,声音低而稳:“传旨——林昭仪即日起闭门思过,非诏不得出殿。其族人出入宫禁,须经三道查验。”
圣旨尚未传出,承恩宫方向传来急促脚步。
林昭仪披发而来,未及通禀便直闯御前,裙裾扫翻廊下灯架。她双目赤红,指着秦无月怒喝:“妖言惑众!什么双月同天?不过是夜雾反光、群臣附会!你一个将死之人,装神弄鬼,蛊惑圣心,该当何罪!”
秦无月未退半步。
帝王却先开了口,声音冷得像冰:“你摔碎玉佩挡谏那天,可想过今日?”
林昭仪一怔。
“你说不小心碰落。”帝王站起身,一步步逼近,“可朕记得,就在你摔玉之后,兵部尚书刚要启奏北境军粮短缺一事,便被你打断。后来那份奏折,再未呈上来。”
她张口欲辩。
“还有,”帝王继续道,“户部调拨赈灾银两,你突然提议改由林家商队押运。结果呢?三百里旱灾之地,米价翻了五倍。”
“臣妾只是……”
“你只是忠心为朕分忧?”帝王冷笑,“那你告诉我,为何每次你开口,朕总觉得话不是从你自己嘴里说出的?为何朕越来越记不清你的脸?为何昨夜梦中,我的声音变成了你的?”
林昭仪脸色骤白。
“天象可伪?”帝王转向司天监正卿。
“绝无可能!”老臣叩首,“星轨运行,千年不变。若有人伪造天象,除非能移北斗、逆四时!”
“那就够了。”帝王挥袖,“带她回去。没有朕的旨意,不准踏出殿门一步。”
两名宫卫上前架人。林昭仪挣扎嘶喊:“你们都疯了!她是贵妃!她才是最想除掉我的人!她有什么证据?一句天象就够了吗!”
没人回应。
她被拖离殿外时,回头望向秦无月,眼中怒火几乎燃尽理智:“你以为赢了?你不过是个快死的废妃!你也配谈天命?”
秦无月静静站着,未答,也未动。
直到脚步声远去,殿门重新闭合,帝王才缓缓坐下,手中玉戒裂痕隐隐发亮,与窗外渐隐的第二轮月影遥相呼应。
他看向她:“你想要什么?”
“臣妾只想活着。”她说,“哪怕只多一天。”
帝王盯着她许久,忽然问:“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呢?如果没有天象,没有星图,只有你说的一句话,你还敢这样赌吗?”
秦无月垂眸。
“不敢。”她答得干脆,“所以臣妾等到了今天。”
风穿窗而入,吹熄了一支蜡烛。余焰晃了晃,映在她袖口的天书残页上,一行褪色小字悄然浮现:**阴极阳生,逆者先诛**。
她不动声色地合拢袖口。
远处传来更鼓,三更已过。
含章殿廊下,她缓步而行,身后灯火渐稀。香囊余温散尽,指尖残留一丝朱砂粉末。她轻轻拂去,抬头望天。
东方微白,残月将尽。
一只飞蛾扑向廊下未灭的灯笼,翅膀撞上滚烫灯罩,发出轻微“噼”声,随即坠落石阶,蜷缩成一团焦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