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从作坊深处传来的、如同厚纸被粗暴撕裂的“嗤啦”声,尖锐地划破了废坊凝滞的死寂。声音在空旷的破败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恶意,瞬间攫住了陆家爷孙的心脏。
陆昭衍猛地抬头,死死盯向那片吞噬了“窥影纸蝶”的黑暗。冷汗顺着他的脊梁骨滑下,浸湿了内衬的“隐踪纸衣”,那纸衣带来的凉意此刻仿佛变成了刺骨的冰针。
陆怀真脸色剧变,一把将陆昭衍拉到自己身后,枯瘦的手迅速从腰间抽出那截雷击桃木心,横在身前。另一只手已然扣住了几张画好的镇煞黄符,眼神锐利如鹰,全身肌肉紧绷,进入了临战状态。
黑暗中,响起了缓慢而沉重的脚步声。
嗒…嗒…嗒…
那声音不像活人行走,更像是某种沉重且关节僵硬的东西,在拖着步子移动。每一步落下,都伴随着细微的、纸张摩擦的“沙沙”声。
一个模糊的高大人影,缓缓从黑暗的角落里挪了出来。
借着破洞屋顶投下的惨淡天光,陆昭衍终于看清了那东西的全貌——那确实是一个用纸糊成的人形!约有常人高低,躯干和四肢显得臃肿而不协调,仿佛胡乱堆叠了无数层湿漉漉的、颜色暗沉的废纸。它的“脸”扁平一片,没有清晰的五官,只有两个歪斜的黑洞算是眼睛,一张裂开的、用暗红色污迹勾勒出的嘴巴,正发出无声的、扭曲的笑容。
它通体散发着浓烈的阴煞之气和纸张霉烂的臭味,行动间,身上不断有湿软的纸屑剥落,露出内里更深的黑暗。那两只用纸卷成的粗手臂末端,并非手掌,而是削尖了的、浸染着黑污的竹刺!
这就是盘踞在此地的阴秽之物!借由废坊百年的阴气与那些邪异材料残存的怨念所化!
那纸人空洞的眼窝“锁定”了闯入的两人,裂开的嘴巴似乎咧得更大了一些。它猛地加速,以一种与其笨拙体型不符的迅捷,直扑而来!带起的阴风腥臭扑鼻!
“敕!”陆怀真早有准备,手中黄符激射而出,精准地贴在了纸人的胸膛上!
噗!
黄符爆起一团明亮的金光,纸人前冲的势头猛地一滞,胸口被击中的地方冒起阵阵黑烟,发出如同湿柴燃烧般的噼啪声,纸屑纷飞。
但纸人只是顿了顿,那黄符的金光迅速被它身上涌出的浓黑阴气所淹没、侵蚀,转眼间符纸就变得焦黑破碎,飘落在地。它似乎被激怒了,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风吹破窗纸般的咆哮,再次扑上,尖锐的竹刺直插陆怀真心口!
陆怀真急忙用桃木心格挡。
锵!
竹刺与桃木心相撞,竟发出金铁交击般的脆响!巨大的力量震得陆怀真后退半步,手臂发麻。那桃木心上的雷纹闪烁了一下,将附着的阴气略微驱散,但纸人的力量远超想象!
“昭衍!退后!”陆怀真急喝,与那纸人缠斗在一起。桃木心每次击中纸人,都能让其动作一滞,黑气溃散少许,但无法造成致命伤害。而这纸人力大无穷,不知疼痛,攻击毫无章法却凌厉狠毒,逼得陆怀真险象环生。
陆昭衍心急如焚,却不敢贸然上前添乱。他试图再取出“窥影纸蝶”或其他东西帮忙,但手忙脚乱间,竹筒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眼角的余光却瞥见,在作坊更深的阴影里,似乎还有更多模糊的、矮小的纸人影在晃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正被这里的打斗吸引过来!
情况危急!
就在这时,陆昭衍左手指尖那道弯月印记,再次毫无征兆地灼热起来!这一次,不再是微弱的悸动,而是一种滚烫的、带着强烈不满与冰冷威严的灼烧感!
仿佛在呵斥这低等邪物竟敢惊扰她的“所有物”!
与此同时,正与纸人激斗的陆怀真似乎下定了决心。他猛地格开纸人一次扑击,急速后退,从怀里掏出一个只有巴掌大小、叠得四四方方的、深黄色的纸人。这纸人做工明显比“探路童儿”精细无数倍,上面用鲜红的朱砂绘制着繁复无比的铠甲纹路和符文,散发着一股沉凝如山、却又隐含血腥的气息。
“昭衍!滴血!快!”陆怀真急声吼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肉痛与决绝,“弹到它身上!”
陆昭衍不及多想,用力咬破自己之前尚未完全愈合的指尖,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依言奋力朝着那张牙舞爪扑向爷爷的庞大纸人弹去!
血珠划过一道细微的弧线。
就在血珠即将触碰到那邪物身体的瞬间——
陆昭衍指尖的灼热感骤然爆发!
那滴离体的血珠,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加持,表面瞬间凝结起一层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极薄极淡的幽蓝色冰晶,散发出一种凌驾于一切之上的古老阴寒!
噗嗤!
血珠并非简单地沾在纸人表面,而是如同烧红的铁珠遇到了积雪,瞬间洞穿了它那厚实的纸质身躯,没入其中!
嗷——!
那庞大的纸人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凄厉惨嚎,动作猛地僵住!被血珠洞穿的地方,并没有流出任何液体,而是迅速蔓延开一片幽蓝色的冰晶,所过之处,纸张纷纷变得脆硬、灰败,然后如同被风化了千万年一般,无声地碎裂、坍塌、化为齑粉!
只是眨眼之间,那刚才还凶悍无比的邪物,就从胸口开始,彻底崩解消散,连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只有一小撮灰白的纸灰缓缓飘落。
寂静,再次降临。
作坊深处那些蠢蠢欲动的矮小黑影,也仿佛被这恐怖的一幕震慑,瞬间缩回了阴影之中,再无声息。
陆怀真握着那枚尚未使用的深黄纸人,看着眼前空荡荡的地面,又看了看孙子指尖那逐渐恢复平静的弯月印记,张了张嘴,最终化作一声复杂的叹息。
“走吧……”老人声音疲惫,“此地不宜久留。看来普通的术法,对付不了这里的东西。”
返回老宅的路上,两人沉默不语。陆昭衍心中却波澜起伏,他再次深切体会到体内那位“鬼妻”力量的可怕与难以控驭。她似乎不允许任何低等的存在冒犯她单方面认可的“所有物”。
回到堂屋,陆怀真珍而重之地将那枚深黄色的精致纸人放回名录旁的一个小木匣中。
“这是‘守宅纸将’的雏形。”他解释道,语气沉重,“若非万不得已,绝不可轻易动用。炼制它,需以百年老宅心脉处的竹材为骨,浸过雄鸡血的厚黄纸为皮,点睛之时,更需至亲之人的心头热血混合金粉朱砂,并以施术者十年阳寿为祭,方可唤醒其一丝‘护宅’神性,威力极大,但代价……你也听到了。”
十年阳寿!陆昭衍倒吸一口凉气。
“今日之事,表明对方不仅能操控邪术,更能驱使甚至炼制这等阴煞之物。”陆怀真面色无比凝重,“我们必须加快速度。明日,我便开始教你炼制‘守宅纸将’的基础——至少,你要学会如何温养和操控这半成品的纸将,真到生死关头,或许能凭它搏出一线生机。”
窗外,夜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敲打着窗棂。
老宅仿佛被笼罩在一张无形的巨网之中。
而网的中心,似乎不仅指向父亲的死亡真相,更隐隐牵连着那座千年孤坟,以及那位高冷莫测的……鬼妻秦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