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兵按照高局的指示，在科里简单强调了一下纪律，要求大家不议论、不传播，专心工作。
但他自己心里清楚，这种表面上的平静是多么脆弱。他办公室的电话和手机比平时安静得多，这种异样的沉默反而更让人心悸。大家都像是在雷区里行走，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触发了什么。
省局的反应堪称迅速。就在廖辉被带走的第二天下午，紧急通知就下发到了各地州分局：“次日上午九点，召开全省系统廉洁从业警示教育会议（电视电话），省局机关全体干部、各地市分局科级以上干部参加，不得缺席。”
会议准时开始。主会场设在省局大楼的大会议室，视频镜头扫过，省局领导班子成员除了明显空缺的廖辉的位置，其余全部在座，表情是统一的凝重。
一把手钟秋雨局长坐在正中，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脸色有些疲惫，但腰板挺得笔直，目光透过镜片扫视着全场，不怒自威。
会议先是由省局纪委书记韩海通报了“总会纪委对廖辉同志采取纪律审查和监察调查的决定”。
通报措辞严谨、冷静，完全依照上级的定调，指出廖辉涉嫌严重违纪违法，目前正接受组织调查。
纪委书记语气沉痛地强调了党风廉政建设和反腐败斗争的重要性、长期性和复杂性，要求全体干部深刻汲取教训，引以为戒。
接着，钟秋雨局长发表了讲话。他的声音通过麦克风传遍每一个分会场，沉稳有力，但仔细听，能察觉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紧绷。
“同志们，”他开门见山，“总会纪委对廖辉采取审查调查措施，充分体现了总会党委坚持党要管党、全面从严治党的坚定决心，展现了总会纪委雷霆万钧、铁面执纪的鲜明态度。江林省局党委坚决拥护总会的决定，坚决配合总会的调查工作！”
他略微停顿，环视会场，眼神锐利。
“廖辉的问题，是他个人理想信念崩塌、党性原则丧失、无视党纪国法、滥用手中权力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他的行为，不仅严重损害了党员领导干部的形象，更给我们整个监管系统的公信力抹了黑，带来了极其恶劣的影响！省局党委对此感到极其痛心，也负有不可推卸的教育管理监督责任！”
这番话，既表明了坚决拥护上级的立场，也进行了必要的自我批评，姿态摆得很正。
接着，钟秋雨的语气变得更加严肃，甚至带上了几分疾言厉色：“系统内的每一位同志，特别是领导干部，都必须从这件事中深刻反思、警钟长鸣！
要时刻牢记，我们手中的权力是党和人民赋予的，是用来为人民服务、为监管事业服务的，绝不是个人谋取私利的工具！
要严守纪律底线，筑牢思想防线，净化社交圈、生活圈、朋友圈，管好自己，管好家人，管好身边工作人员！”
他要求全省系统立即开展廉政风险排查，加强内部管理，完善制度漏洞，特别是针对廖辉分管的领域和曾经经手的工作，要进行重点梳理和“回头看”。
他还特别强调，在这个特殊时期，全体干部要坚守岗位，恪尽职守，做到“思想不乱、工作不断、队伍不散、干劲不减”，以实际工作成效维护系统的稳定。
“我相信，”钟秋雨最后提高了音调，试图注入一些信心，“在总会党委的坚强领导下，在省局党委和全体同志的共同努力下，我们一定能够克服眼前困难，稳住大局，推动我省金融监管事业继续沿着正确方向前进！”
会议在一种凝重而略显压抑的气氛中结束。王兵坐在平州分局的视频会议室里，能清晰地感受到主会场那边传递过来的紧张感。
钟秋雨的讲话四平八稳，无可指摘，完全符合这种场合下的标准流程和政治要求。但王兵注意到，钟秋雨在整个讲话过程中，眉头始终微微蹙着，偶尔会有一个极快的、不易察觉的抿嘴动作，显示其内心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稳定大局的表态背后，是巨大的压力。
散会后，王兵随着人流走出会议室，同事们大多沉默不语，偶尔有低声交谈的，也立刻在旁人目光扫过后戛然而止。这种氛围让人透不过气来。
他回到办公室，试图继续处理手头的工作，但效率低下。廖辉事件的影响才刚刚开始，而省局这么快召开大会统一思想、稳定军心，说明钟秋雨已经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和紧迫性。
然而，所有人都没有想到，更大的风暴，或者说，更令人瞠目结舌的变故，还在后面。
廉洁从业大会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廖辉被带走的第三天上午，一个更加惊人的消息，如同平地惊雷，再次炸响了整个省局系统，甚至比廖辉被查的消息更具冲击力，也更富有一种诡异的色彩。
省局新型机构监管处的副处长钱雨峰，昨天下午下班后突发疾病，被紧急送往医院，今天凌晨，因抢救无效，去世了。
家属对外的说法是：突发心脏病因病医治无效。
“突发心脏病”这个说法，在眼下这个敏感至极的时刻，显得格外刺耳。钱雨峰是谁？
省局里稍微有点年头的人都知道，他是廖辉一手提拔起来的得力干将，是廖辉在省局内部最核心的圈子成员之一，关系密切非同一般。
几年前那场牵扯多家机构、动静不小的农合机构改革和风险处置工作，具体的事务层面，很大程度上就是廖辉挂帅，钱雨峰冲锋在前、具体操办的。两人在工作上的绑定极深。
廖辉前天上午刚被带走，第二天钱雨峰就“突发心脏病”去世了？这时间点巧合得让人无法不产生联想。
各种猜测和私下里的议论如同野火般疯传，尽管表面上，所有人都保持着惊人的沉默。
“这是吓破了胆？还是……被人逼到了绝路？”王兵听到杨丰田再次悄悄跑来告知这个消息时，脑子里瞬间闪过了好几个念头。
他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钱雨峰的突然去世，一下子将整个事件的复杂性和严峻程度，提升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高度。
如果廖辉被查只是一场针对个人的反腐行动，那么钱雨峰的死亡，则瞬间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涉及更深层次利益纠葛和残酷博弈的阴影。
这不再是简单的违纪违法问题，很可能牵扯到更重大的经济问题，甚至不排除有更严重的后果。农合机构改革、风险处置、资产包转让……这些领域水太深了，利益巨大，操作空间也大。
“看来是有人着急了”，王兵想起自己之前的判断，现在看来，恐怕不是着急那么简单，而是到了狗急跳墙、断尾求生，甚至是更激烈的灭口程度？
而最关键的是，钱雨峰这一死，无论真实原因究竟是什么，都一下子把省局的一把手钟秋雨架在了火上烤！
道理很简单。廖辉刚被查，他手下的得力干将、可能掌握着大量关键信息和线索的钱雨峰就突然死亡了。
外界会怎么想？总会领导会怎么想？会不会有人认为，这是省局内部，甚至可能是钟秋雨为了掩盖更大范围的问题、防止火烧连营而采取的“必要措施”？
或者至少会质疑钟秋雨作为一把手，对局内干部的管理和监督存在重大疏漏，以至于在关键时期发生如此恶劣的事件？
就算最后调查证明钱雨峰确实是正常病故，钟秋雨也难逃一个“领导不力、管理不善”的责任。在这个风口浪尖上，任何一点负面联想，对钟秋雨来说都可能是致命的。
王兵几乎可以想象到钟秋雨此刻面临的巨大压力。廖辉的问题还没理清，又添上这么一桩充满疑点的死亡事件，省局现在的局面，可谓是内外交困，风雨飘摇。钟秋雨想要稳定大局的意图，被这突如其来的一记闷棍打得七零八落。
果然，省局的气氛更加诡异了。如果说之前只是紧张和猜测，现在则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恐惧。人们交谈的声音更低，眼神更加闪烁，经过钱雨峰生前办公室门口时，都会不自觉地加快脚步。
各种版本的流言开始出现，有的说钱雨峰是得知廖辉被查后，承受不住心理压力，突发心梗；有的则暗示得更深，说是在家里突然不适，送去医院已经来不及了，甚至还有更离奇的猜测，但都仅限于窃窃私语，没人敢公开谈论。
官方保持了最大程度的沉默。除了一个极其简短、仅在小范围内告知的讣告，提及钱雨峰同志“因病逝世”，定于三日后举行简单的遗体告别仪式外，再没有任何正式的说法。这种沉默，反而更加重了人们的猜疑。
王兵通过一些渠道，大致了解了钱雨峰去世前后的一些情况。据说，廖辉被带走的当天，钱雨峰在办公室就显得异常焦躁，坐立不安，接打了好几个电话，语气都很冲。
下午廉洁从业大会时，他坐在会场后排，脸色苍白，魂不守舍。散会后，他几乎是第一个冲出了会场。然后就是下班后在家突发疾病。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似乎都在指向“承受巨大压力导致健康恶化”这个方向。但真相究竟如何，恐怕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了。
王兵意识到，局面已经彻底脱离了他“前世”记忆的轨道，走向了一个更加复杂和凶险的方向，前世钱雨峰据说是离职离开了监管系统，去了深圳某个单位。
而现在钱雨峰居然去世了，这不仅让廖辉案的调查增加了难度（关键证人没了），更让省局内部的人事格局和权力平衡被彻底打破。
钟秋雨为了自保，也为了尽快控制住局面，必然会采取更果断、更迅速的人事调整措施。原来的“剧本”里，可能还有一段缓冲期，现在，所有的进程都被加速了。
他必须更加警惕地关注省局的每一个动向。他尝试着给省局一两个关系稍近一些的同事发了条看似问候、实则试探的消息，但回复要么极其官方和简短，要么就干脆石沉大海。大家都像受惊的兔子，缩回了自己的洞里。
周五，钱雨峰的遗体告别仪式在市郊一个很小的殡仪馆举行。省局方面，只有纪委书记和机关党委代表组织出席，场面冷清。
据说钟秋雨局长原本计划要去露个面，以示组织关怀，但最后关头因为“有重要会议”而未能成行，只是派人送去了花圈。这个细节，又被不少人解读为避嫌之举。
王兵没有去参加告别仪式，但他从侧面了解到，仪式现场气氛压抑，钱雨峰的家属哭得撕心裂肺，尤其是他的妻子，几次晕厥，嘴里还模糊地哭喊着一些诸如“死得不明不白”、“要讨个公道”之类的话，虽然很快被身边的人劝住，但还是引起了一些窃窃私语。这些情况，无疑又会通过各种渠道反馈到钟秋雨和省局其他领导那里。
廖辉被查，钱雨峰暴亡，短短几天内，省局接连爆出惊天大事，整个系统都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压抑氛围之中。
平州分局这边，一把手高捷再次召集了班子成员和科长开会，语气比上次更加严厉，反复强调稳定，要求各部门负责人切实负起责任，管好自己的人，看好自己的门，做好自己的事，在这个特殊时期，绝不能给省局添乱，也绝不能让自己辖内出任何问题。
王兵关掉电脑，深吸了一口气。未来的路，注定不会平坦。
省局的动荡才刚刚拉开序幕，后续的人事调整、权力洗牌，以及廖辉案、钱雨峰死亡事件可能引发的更深层次的调查和整顿，都将会持续一段时间，并深刻地影响到像他这样的基层干部。
他现在能做的，就是像高局反复强调的那样，先稳住自己，稳住科里的工作。
同时，睁大眼睛，竖起耳朵，密切关注着省里的风吹草动，尤其是关于人事安排的任何蛛丝马迹。
他要看看，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危机中，钟秋雨局长会如何出牌，而那个他看好的王铉，又能否在这片混乱的泥沼中，找到一条向上的路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