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副省长的调研车队驶离杨林县界,卷起的尘土尚未落定,县委小会议室的灯光已经亮起。
孙大军坐在会议桌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窗外,省领导车队的尾灯刚刚消失在县界处的拐角,而会议室里的气氛已经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工作人员轻手轻脚地为每位常委倒上茶水,蒸腾的热气在过分安静的空气中扭曲上升。
张建军选择了一个靠近门口的座位,这个位置既不显眼,又能观察到全场。他解开西服最下面的扣子,动作比平时慢了几拍。
金副省长临走前那句“要加强统筹协调”像根刺扎在他心里,随着心跳一阵阵作痛。
“同志们,金省长刚刚离开,我们就立即召开常委会,目的是抓紧研究落实省领导指示要求。”
孙大军打破沉默,声音在过分安静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响亮,“特别是关于源牧项目,金省长提出了明确要求,我们要深刻领会,坚决贯彻。”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只有暖风空调运作的微弱嗡鸣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孙大军环视会场,目光在每个人脸上停留片刻:“金省长的肯定是对我们工作的鼓励,提出的要求更是我们努力的方向。”他特意顿了顿,加重语气,“特别是关于进一步加强统筹协调,确保项目落地的要求,大家要深刻领会。”
张建军感觉所有人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他,不禁正了正身子。他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孙书记,我检讨。城关镇前期在项目推进上确实存在不足,今后一定坚决服从县委统筹,全力配合项目落地。”
这话一出,会议室里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几位常委交换了眼色,似乎对张建军的主动检讨感到意外。
组织部长丁海华端起茶杯,借喝茶的动作掩去脸上的表情;宣传部长陆芸锦则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嘴角微微绷紧。
孙大军闻言也有些惊讶,但很快恢复常态,微笑接话:“建军同志言重了。城关镇有城关镇的难处,土地规划涉及多方利益,谨慎一点也是对的。现在方案批了,就是最好的结果。”
雷铭县长敲敲桌子,把大家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现在不是追责的时候,关键是落实。源牧项目是省长亲自批示的重点项目,金省长又专门来调研,已经是全省关注的焦点。
接下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他的目光扫过全场,“哪个环节出了问题,谁负责,我就找谁问责。”
会议接着讨论了项目推进的具体安排。最终确定成立项目推进指挥部,孙大军任总指挥,雷铭任常务副总指挥,张建军和王兵等任指挥部办公室正副主任。
张建军暗自松了口气,这个安排至少说明自己还没被排除出核心圈。
但他也明白,王兵担任指挥部办公室副主任,自己这个主任实际上已经被架空。他瞥了一眼坐在小凳子列席的王兵,后者正专注地记录会议内容,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
散会后,王兵特意走到张建军身边,脸上挂着公式化的笑容:“张书记,城关镇产业园区土地平整和配套设施建设,还得您多费心。源牧公司下周就来验收,咱们得把场面工作做好。”
张建军勉强挤出笑容:“王主任你放心,城关镇绝不会拖后腿。”他看着王兵离开的背影,脸色沉了下来。他明白,王兵这是先礼后兵,给自己最后一个台阶。
回到办公室,张建军反锁上门,独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夕阳透过窗户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他走到窗前,看着楼下陆续离开的车辆,心中五味杂陈。
犹豫再三,他拨通了一个市里老领导的电话。电话响了好几声才被接起,那头传来熟悉的声音:“建军啊,怎么这个点打电话?”
张建军寒暄了几句,然后旁敲侧击地打听风声:“老领导,最近省里对杨林县的工作有什么新的指示吗?特别是关于源牧项目......”
听完他的叙述,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说道:“建军啊,这次你看走眼了。金省长回去后,在省长办公会上特意表扬了杨林县的创新做法,还提到要保护年轻干部干事创业的积极性。”
张建军的心沉了下去:“那王兵......”
“那个王兵不简单,既是江林财大于文华的学生,又通过研究生导师于文平搭上了金省长的线。你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配合。”
老领导顿了顿,补充道,“识时务者为俊杰,该低头时就低头,不丢人。”
挂掉电话,张建军站在窗前久久不动。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县委大院的灯光陆续亮起。他终于下定决心,形势比人强,既然挡不住,那就顺势而为,至少不能成为反面典型。
第二天一早,张建军提前来到办公室,让秘书把产业园区规划图找出来。八点半,他主动来到王兵办公室,这是常委领导以前所未有的举动。县委大院里的工作人员看到这一幕,都暗自惊讶。
“王主任,关于产业园区建设,我有个想法。”张建军摊开规划图,“这一片地块可以整体划给源牧公司,水电路气全部配套到位。镇里还可以成立专班,专门协调项目建设中的问题。”
王兵心中惊讶,表面热情回应:“太好了!有张书记支持,项目一定能快速落地。不过,”
他话锋一转,“这么大的支持力度,其他乡镇会不会有意见?特别是太平和大堡那边,本来也有期望。”
张建军立即明白这是王兵在要价,咬牙说:“县里统筹规划,我们坚决服从。城关镇作为县城所在地,理应承担更大责任。”他心里清楚,这是交出项目主导权的表态。
王兵满意地点头:“那张书记,咱们就统一口径,项目总部和核心园区放在城关和管委会,太平和大堡作为示范基地和辐射区。这样大家都有发展机会,也符合金省长提出的统筹协调要求。”
“好,就按王主任说的办。“张建军知道这是最好的结果了,“我今天就派人去太平和大堡沟通,争取他们的支持。”
等张建军离开,李岩走进办公室,难以置信地问:“领导,张书记这是转性了?”
王兵收起笑容:“他是明白人,知道什么时候该进什么时候该退。政治不是打打杀杀,而是权衡利弊。现在项目成功对他最有利,自然就会配合。”
“那我们真就这么放过他?之前他可没少使绊子。”李岩有些不甘。
王兵看向窗外:“记住,我们的目标是项目成功,不是整倒谁。张建军在县里经营多年,有他的资源和能力。现在他愿意合作,对项目有利无害。至于其他的,”王兵微微一笑,“来日方长。”
正如王兵预料,张建军一旦转变态度,展现出惊人的执行力。城关镇的工作专班效率惊人,三天完成土地清表,一周实现“三通一平”。源牧公司代表来看地时十分满意,当场表示要按期开工推进。
项目顺利推进,王兵却不敢掉以轻心。他明白张建军的配合是形势所迫,并非真心实意。
果然,在讨论项目招标时,张建军看似无意地提到:“县里几家建筑公司都很有实力,特别是县里的万通建设,最近刚好有空档期。”
王兵心中警铃大作。他早就听说张建军的妻弟是万通建设的实际控制人,但公司资质和能力都很一般。如果把这个投资过亿的项目交给他们,难免不会出问题。
但王兵没有直接反对,而是说:“张书记考虑周到。不过源牧公司是上市公司,对合作方有严格资质要求。
我看这样,让万通建设和其他几家符合条件的企业一起参与投标,公平竞争。”
张建军脸色微变,随即恢复正常:“应该的,按程序办最好。”
会后,王兵立即安排人手暗中调查。经过侧面了解证实,万通建设根本不符合源牧公司的招标要求。
王兵特意让招标组把审核标准提前发给所有意向企业,表面上是公平公开,实则是断了万通建设的念想。
张建军得知后,虽然恼火,却无话可说。毕竟王兵没有直接排除万通建设,而是让他们知难而退。
这类暗中的较量在项目推进中不时发生。王兵坚持原则却不失灵活,既确保项目不受干扰,又给张建军留足面子。
比如在配套工程分包上,王兵适当放宽标准,让城关镇推荐的一些本地企业获得了机会。这些工程虽然利润不高,但足以让相关方得到实惠。
“水至清则无鱼。”王兵对李岩解释,“完全不让张建军的人沾点好处,反而会逼他狗急跳墙。只要关键环节把握住,配套工程让利一些,换取大局稳定是值得的。”
李岩佩服地点头:“领导高明。这张弛有度,既推进了工作,又维持了表面和谐。”
“现在可不是表面和谐,我是给了他平衡。”王兵纠正道,“张建军有他的势力范围,完全排斥他,项目在基层推进就会受阻。现在他得到一些利益,就会更积极地推动项目。”
果不其然,随着项目的逐步推进,张建军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开始,他或许只是迫于外界的压力,不得不参与其中,但内心对这个项目可能并不是十分认同。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开始逐渐发现这个项目所蕴含的潜力和价值。当他看到项目的进展顺利,并且确实能够为他带来实实在在的政绩和实惠时,他的态度开始有了根本性的转变。
原本的敷衍了事变成了真正的投入,他开始主动关注项目的每一个细节,积极参与到各种决策和讨论中。他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而是一个积极的推动者,为项目的成功付出了更多的努力和心血。
特别是在拆迁安置工作中,张建军利用本地人脉,解决了许多指挥部难以处理的棘手问题。
有一户钉子户,死活不肯搬离祖宅,指挥部派人做了多次工作都无果。张建军亲自上门,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第二天那户人家就主动签了协议。
“有些事,还是本地干部好办。”张建军有一次在指挥部会议上不经意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得。
王兵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但并没有回应张建军的话。然而,他心里却像明镜一样清楚,张建军此刻的言行不过是在有意无意地展示自己的价值罢了。
这种微妙的平衡关系,就如同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双方都在暗中较劲,却又都不点破那层窗户纸。
年底,项目奠基仪式隆重举行。谷跃文、孙大军、雷铭等市县领导悉数出席,源牧公司董事长亲自带队参加。
仪式由张建军主持,王兵介绍项目情况,两人配合默契,看不出丝毫过往嫌隙。
奠基仪式现场,彩旗飘扬,锣鼓喧天。的主席台上,红色地毯铺就,背景板上“源牧项目奠基仪式”几个大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各级领导面带微笑,相互寒暄,气氛热烈而隆重。
张建军穿着深色西装,系着红色领带,精神抖擞地站在主持台前。他的声音通过音响设备传遍整个会场,洪亮而自信,完全看不出几个月前的犹豫和挣扎。
王兵站在一旁,偶尔补充几句,两人配合默契,仿佛一直都是最好的工作搭档。
当轮到王兵介绍项目情况时,张建军还主动调整了一下话筒的高度,这个细微的动作被台下的孙大军看在眼里,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仪式结束后,领导们手持金铲,为项目奠基培土。快门声此起彼伏,记者们争先恐后地记录下这一时刻。张建军和王兵并肩站在一起,共同扶着一块奠基石,面对镜头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