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朝散后,皇帝在御书房内批阅奏折。
他握着笔的手突然一顿,望着正研墨的李德海,忽然开口道:“德海,备身常服,我们从云衢门偏门,出去走走!”
“奴才遵旨。”李德海垂首应下,眼角余光仿若瞥见帝王眼中的火苗。
“陛下此次微服,需老奴知会哪位大人同行?”李德海垂首躬身,声线压得极低。
“不必惊动外朝。”皇帝执起案头狼毫,笔尖在明黄奏章上顿出墨点。
“谭玖,冯七,李太医 ——”他忽然抬眼,“李慕那支笔要管用,就把沿途之事都给朕抄仔细了。至于你……”话音顿住,皇帝将狼毫掷入笔山,发出清越的脆响,“管好朕的荷包。”
“是,老奴明白,这就知会几人。”李德海公公说道。
此次微服原是双重计较:一来探看京城舆情,二来要验一验暗影卫密报里说的那件御赐之物,是否真藏在睿王府后园假山里。
“客官里边儿请!” 福喜楼的伙计声如洪钟地吆喝着。
他上下打量着眼前几位生客,见为首的老爷气度雍容,便堆起满脸笑纹:“几位看着面生,不知是想沏壶新茶歇歇脚,还是听段儿新曲解解乏?要不尝尝咱们楼里的招牌吃食?”
“就尝尝鲜吧。”皇帝抚着腰间玉带,目光扫过这热闹又不失雅致的招牌老店。
“得嘞!”伙计扯开嗓子朝楼上喊道,“六位客官 —— 二楼锦绣花丛雅间伺候!先上两盘创意点心:核桃酥、紫玉金香各一碟!”
说着又转身哈腰,“小店新研发的两款糕点,算小的孝敬各位爷尝鲜。”
“这掌柜的倒是个会做生意的。”皇帝嘴角微扬。
随行几人连忙应和,李德海更是暗赞这伙计眼明心亮。
只见那小二察言观色,瞧出皇帝是主心骨,便凑上前笑道:“老爷可有忌口?小的给您推荐几道本店特色?”
“倒是个机灵的。”李德海替皇帝应道,“口味忌辛辣,把你们的招牌菜只管上来。”
他侧首望向皇帝,见其微微颔首,便引着众人往二楼走。
木质楼梯吱呀作响,将满楼道的菜香与笑语,都揉进了暖阳里,皇帝也是前所未有的舒坦。
小二弓着腰将众人引至二楼“锦绣花丛”雅间,眨眼功夫便捧来鎏金茶壶。琥珀色的茶汤在白瓷盖碗中打着旋。
两盘热气腾腾的糕点已端上桌 —— 一盘核桃酥层层起酥,撒着细碎的糖霜;另一盘 紫玉金香 则是紫薯泥裹着奶黄馅,造型如含苞金菊。
“六位爷慢用,松香辣子鸡和坛子肉即刻就到!”店小二的嗓门亮如铜锣,退出去时还特意将雕花木门虚掩,留了道缝隙漏进楼下的人声。
皇帝踱步到窗前,街面熙攘的市声透过窗传来,福喜楼门前车水马龙,堂倌迎客的吆喝声此起彼伏。
“这掌柜的倒是有几分手段,”他望着楼下络绎不绝的食客,忽然听见楼下飘来“睿王”二字,眉头瞬间蹙起,“谭玖,去听听他们说什么。”
“遵旨。”玄色劲装的谭玖悄无声息地闪出门缝。
皇帝转身时瞥见李德海垂手侍立,指了指圆桌旁的梨花木椅:“德海,你也坐。”
众人依言落座时,李德海已从袖中捻出银亮的试毒针。
那细如蚊足的银针在各个糕点里转了几圈,又依次探入几个方位,直到所有糕点中都未泛起半点黑锈,才朝李太医递了个眼色。
身着灰布长衫的太医解开药箱暗格,取出验毒盘。刮取每块糕点的边角料,细细碾磨在盘中的试毒粉上,见那粉未始终保持雪白色,才拱手道:“各位请放心食用。”
此时大家方才一起品尝起来。
“嗯,这味道还真是不错。不愧是招牌老店!”皇帝感慨道。
说话间,只听门口小二一句:“客官上菜咯!”
“进!”
雅间门 “吱呀”一声开了,伙计托着描金食盘躬身而入,松香辣子鸡的香气、坛子肉的浓醇卤味瞬间漫满房间。
待八道招牌菜摆得整整齐齐,小二的报菜声渐远,谭玖才贴着皇帝耳畔低语:“回陛下,楼下都在传睿王府近来门庭若市,六部九卿的拜帖堆成山,都说王爷得了御赐的《皇权政要》,怕是将来的储君......”
“啪!”皇帝猛地拍在桌上,震得满桌碗碟叮当作响。
热酒从壶口溅出:“朕赐他那本书,是让他研习治国之道!何时说过要立他为储?朕这把老骨头还没散架呢!”
皇帝被气得发抖的手带起一阵风。五个人慌忙跪倒在地,李德海额头叩在冰凉的青砖上:“陛下息怒!龙体为重啊!”
楼下忽然传来伙计响亮的报菜声,与雅间内凝滞的空气形成诡异的反差。皇帝盯着盘中渐渐冷去的美食,顿时失去了品尝的兴致。
“都起身吧。”皇帝执起象牙公筷说道,“早有耳闻,这福喜楼有‘ 舌尖盛宴’的名号,今日便与你们尝个新鲜。”五人垂首相顾,袖中指尖皆已沁出薄汗。
方才皇帝拍案时,那声‘朕还没死呢’的怒喝仿佛仍在梁间回荡。这满桌热气腾腾的佳肴,此刻瞧着倒像是刀尖上的宴席,五人各怀心事,不敢言语。
“谢皇上。”众人依言起身,却仍将半边屁股悬在椅沿,连呼吸都放轻了三分。
皇帝夹起一筷鸡肉,忽然抬眼:“如今身在宫外,再行宫里的规矩,倒显得生分了。”
“往后称我 ‘先生’ 即可 ——”皇帝说道。
“是”,众人应声。
只听皇帝又道:“方才听楼下说睿王府的热闹,倒让朕想起件事 ——”他忽然放下筷子,“冯七,一会吃过饭罢,你去楼下转上一圈,听听那些贩夫走卒嘴里,可有比《邸报》早三天的新闻。”
冯七刚要应 “遵旨”,却见皇帝冲他递来个眼色。
冯七猛地醒悟,垂手改口:“是,先生。不知先生想听哪类趣事?”
“自然是...”皇帝顿了顿:“比如哪家商号突然发了横财,哪位大人昨晚宿在了勾栏院,诸如此类……”
“是,先生!”冯七答道。
此时帝王的心绪正似风中悬摆的烛火,在期盼与忧惧之间摇曳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