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陈默神识复苏,身却不在执法堂冰冷的石阶上,而是堕入一重离奇梦境。
梦中,他不再为人,竟化作一条青虫,体态浑圆,通体青翠。
此身无思无想,生来仿佛只为一事,那便是食。
终日于桑叶之上低头啮咬,不问晨昏。
日复一日,身躯渐沉,体态愈肥。
忽有一日,腹饱体沉,心中莫名涌起一股躁动,知是时辰已至。
于是口吐银丝,如泉涌,如瀑悬,将自身一圈圈缠绕包裹。
丝尽之时,他已作茧自缚,化为一枚坚硬厚实之蛹,悬于枝叶之间。
蛹内无日月,混沌难分。
蛹内,他只觉五脏六腑尽皆消融,化作一团黏稠的青白浆液,再无半分旧时模样。
此番景象,似死非死,似生非生,玄妙难言。
然则形虽毁,神不灭。
他一点灵识始终凝聚于蛹之上半,灵台清明如故。
他知晓自己为何物,亦知晓自己将归于何处。
“我将为何物?或为蝶,或为蛾,终将破茧而出,振翅高飞,逍遥于天地之间。”
他心中如此期盼。
便在此刻,天地陡然一暗,竟现出一尊巨灵。
那巨灵顶天立地,其形为人,却无口鼻五官,周身光华流转,散发着一股令人不敢仰视的无上威严。
巨灵垂首,目光似有若无落在他这微末之蛹上。
只见巨灵缓缓伸出两根手指,其大如山岳,拈起一根缠于蛹身腰间的细丝。
那丝线本是他亲口吐出,坚韧无比,此刻在巨指之间却细若无物。
而后,收紧。
丝线一寸寸陷入蛹壳,力道愈来愈沉。
只闻一声轻微脆响,仿佛嫩枝折断。
那坚硬的蛹壳,竟被那根细丝硬生生从中勒为两段。
他,被分作了两截。
断口处,青白色的浆液汩汩涌出,在空中无力地蠕动几下,随即迅速干涸凝固。
他未感到半分皮肉之痛,却有一股来自神魂深处的割裂之感,仿佛整个存在都被撕开。
他仍活着,却再也不完整了。
上半截是他,下半截也是他。
那涌出又干涸的青白浆液,亦是他。
光阴流转,不知过了几时。
他感到上半截的身躯,仍在遵循着某种亘古不变的法度,竭力变化。
那半截蛹壳之上,生出了柔软的绒毛,头顶亦探出两根纤细的触须。
他羽化了。
却只羽化了一半。
蛹壳破开,探出的不是完整的蝶身蛾躯,而仅仅是一个头颅。
一个蛾子的头颅。
他竭力转动头颅,欲看清自己的身后。
他的双眼已非旧时模样,竟化作了千百个细小的六角晶面拼合而成的复眼。
目之所及,天地万物皆分崩离析,化作千百光影,支离破碎,光怪陆离。
然则每一片,每一角,又都清晰异常,纤毫毕现。
他终于“看”到了。
他看到了自己的后半截身躯。
那仍是一截断蛹,静静地悬在那里。
其中已然干涸的青白凝液里,代表着一双本该属于他的翅膀,还有数条本该属于他的节足。
它们就在那里,凝固成了一个永恒的姿态,再无变化的可能。
他永远也得不到了。
无翅,如何飞翔?
无足,如何行走?
他成了一只只有头颅的残蛾,永远悬挂在过去与未来之间。
然而,他有了这双复眼。
从此,这世间在他眼中,再不复毛毛虫时的单纯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