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雨下了一夜,到清晨才渐渐停歇。
泾阳城正值一年中最丰饶的时节,运粮船挨挨挤挤地泊在码头,工人们正忙着搬运粮垛。
湿冷的空气中混着稻谷和泥土的气息。
漕船往来,商贾云集,沿河的长街也已热闹起来,这般富庶景象,倒也不负江淮粮仓的美誉。
车队刚至城门口,便见一众官员早已列队相迎。
为首的是泾阳知府并几位地方要员,见马车停稳,连忙带着属官上前,“下官恭迎裴大人。”
裴修衍此行明面上奉的是圣命,用的是“察访民情,督办冬粮”的名头。
官员们虽垂首行礼,余光却都不约而同地打量着眼前的马车。
先是成安王,如今又是裴国公,这两位权贵先后驾临泾阳,实在由不得人多想。
车帘掀开,先探出的是一双捧着暖炉的手。
待随从将木凳放稳,才见裴修衍缓步下车。
他今日披了件玄狐大氅,苍白的面色被衬得愈发憔悴,似乎下一刻就要倒下去。
“裴大人一路劳顿,”知府见状急忙上前,语气恭敬,“别院已备好银炭,您不如先歇息?稍后......”
话音未落,裴修衍便掩唇轻咳起来。
知府适时收声,待那阵咳嗽声渐歇,他才抬眼观察裴修衍神色,见对方面露倦色,便适时改口,“下官看大人气色不佳,这接风宴不如改到明日?待您休整好了,下官再派人来请。”
裴修衍微微颔首,声音带着几分沙哑,“有劳知府费心。”
待马车转过街角,几个官员这才稍稍放松了姿态。
雨水顺着一旁的屋檐滴落,在青石路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
“这雨才停,怕是要迎来另一场风雨了。”不知谁嘀咕了一声。
一年轻些的官员忍不住低语,“原以为传言夸大,没想到这位裴大人当真如此体弱。”
这般路途都要全程乘马车。
“慎言!”旁边年长些的官员轻咳一声打断,“这场雨耽搁了不少事,漕运上的粮食得抓紧运进粮仓才是正事。”
......
马车径直驶入别院,绕过影壁,在一处别院停下。
这别院原是前朝一位盐商的私宅,白墙黛瓦,飞檐翘角,虽历经风雨,仍能窥见当年的气派。
别院里还有一处阁楼,宋枝顺着木梯走上来,托着下巴朝外看去。
泾阳城虽也临水,景致却与临安不大一样。
不过此刻空气中氤氲的湿气,混着河面升腾的雾气,隐约透出几分水乡的韵味。
裴修衍见她倚在栏杆前出神,轻声问道,“想临安了?”
宋枝点点头,“我家也有这么一座阁楼。”
其实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竟会经历这么多事。
宋枝觉得自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闺阁女儿,这辈子都会在爹娘兄长的羽翼下,平安顺遂的度过一生。
但不过几个月,她的人生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等我兄长回来,”宋枝忽然转头,“定要再同他比试比试。”
裴修衍挑眉,“比什么?”
“比谁到过的地方多,”宋枝扬起下巴,“你不知道,我爹原想让他子承父业,偏偏兄长一心想要考取功名,我爹没法子,就耍赖装病,逼着他打理家中产业。”
她说着忍不住笑起来,“有两年父亲使计,让兄长跟着商队走过两回,回来后就在阁楼上同我说沿途见闻......”
“那时我连家门都没出过几回,听着那些事儿,心里羡慕得紧。”
裴修衍很少听宋枝提起这位兄长,平日里她念叨的多是宋宸在家里闯的那些祸事。
他不愿见她伤怀,便顺着她的话道,“那这事了了,我陪你把想去的地方都走个遍。”
宋枝果然被引开了思绪,故意蹙起鼻子,“裴大人可是日理万机。”
她伸出指尖轻轻点着他胸膛,“上次还说陪我回临安呢,这会儿又许新愿了?”
“我可都记在账上呢,你别想耍赖。”
裴修衍低笑一声,握住她不安分的手,将人揽进怀里。
“夫人若是不信,我给夫人立个字据。”
......
泾阳知府的书房里,炭火烧得正旺。
几位官员站在知府书房,眉宇间凝重。
“裴国公奉旨前来督办冬粮......”通判赵德明大喇喇地坐在左下首,指尖轻叩茶几,“往年也不见京城这般重视咱们泾阳啊。”
难不成是发现什么了?
底下几个依附于他的官员立刻窃窃私语起来,皆透着些许心虚。
冬春之交粮价飞涨,他们在账目上做手脚,低买高放,谎报损耗,从中牟取了不少私利。
如今裴国公突然过来,难保不是查账来了!
赵德明看了看众人表情,自然道,“要我说,裴大人是天子近臣,他的意思自然就是陛下的意思,不如趁着明日接风宴,好生探探裴大人口风,免得......耽误了正事!”
赵德明话音刚落,角落里传来一声冷哼。
“赵大人这般紧张,莫不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新任司仓参军李岩攥紧拳头,怒道。
他上任不久,负责粮仓出入具体记录,早已察觉粮仓账目蹊跷,却苦于没有实证。
赵德明脸色一沉,拍案而起,“李岩!你胡说什么!你这是污蔑朝廷命官!”
“我......”李岩一时语塞,却忍不住上前一步,“知府大人,下官觉着,眼下还是粮仓一事更要紧些,昨日雨后,西仓有三处粮垛因仓廪老旧,雨水渗入,谷粮已出现潮湿结块,若不及早晾晒翻检,恐生霉变,届时无法食用,我们......”
“李岩!”赵德明不悦地打断他,语带讥讽,“区区几处粮垛受潮,不过是仓储常情,自有底下人去料理晾晒,如今圣上旨意,才是重中之重!你莫要在此危言耸听,本末倒置!”
几个以赵德明马首是瞻的墙头草官员也纷纷出声附和,指责李岩不识大体。
“好了好了,”知府周文远放下茶盏,打圆场道,“李参军年轻气盛,赵大人何必动怒。”
他转向李岩,“粮仓受潮确是急事,你且先去处理,需要什么,列个条陈递上来就是。”
李岩咬了咬牙,也不想与这些人共处一室,干脆直接拱手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