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亲前一日,宋枝见了嘉宁县主一面。
有县主出面,再加上那户姓费的人家本就诚心卖房,自然爽快应下,价钱也给得公道。
宋枝今日过来,便是为了画押拿地契。
嘉宁县主在一旁看着,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没按捺住满腹的疑惑,凑近了些低声问道,“你不是......不是快要跟裴、裴国公定亲了吗?怎么还要自己在外面置办宅子?”
宋枝将地契妥善放入袖中,抬起头,神色自然地答道,“成亲是成亲,这宅子是给我爹娘准备的。”
“日后他们若来京城探望我,总不能一大家子都住到国公府去。”
嘉宁县主恍然地点点头,觉得在理,可又忍不住道,“你......你真打算跟裴修衍成亲啊?”
这几番接触下来,她觉得宋枝性子软和,心思也简单,成亲后怎么能跟那个大瘟神处下去?
宋枝被她问得一愣,她对裴修衍的了解确实很少,寥寥数面之外几乎一无所知。
她老实道,“亲事明日就定下了。”
嘉宁县主见她这副懵懂模样,顿时生出几分“她定是被蒙蔽了”的义愤。
她扯着宋枝的袖子走到一旁人少处,压低声音,急切道,“你可别被他那张脸给骗了!你知不知道他为人如何?”
她不等宋枝回答,便竹筒倒豆子般说道,“凡是他经手的案子,他都能把人往死里查!”
“去年那个税银案,多少勋贵世家牵扯其中,他愣是顶着压力,把主犯之一的平阳侯世子下了大狱,最后判了流放三千里,平阳侯府如今都一蹶不振了!”
“还有,”嘉宁县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畏惧,“听说他审犯人手段极其狠辣,诏狱里那些杀才见了他都腿肚子转筋!都私下里叫他活阎王!”
“你、你这样软和的性子,嫁给他,岂不是......岂不是羊入虎口?”
不得连骨头都不剩了?
嘉宁县主见她小脸白了又白,显然是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心下不免又有些后悔把话说得太重,正想找补几句。
却不知宋枝此刻脑海里翻腾的,完全是另一番骇人景象。
完了。
她满脑子只剩下这两个字。
这些话从没有人跟宋枝说过。
何况满府都知晓,宋枝将要与裴修衍定亲,谁会特意来同她说这个。
所以,宋枝直到定亲的前一日。
才知晓了,自己要嫁的是什么样一个人。
若裴修衍真如嘉宁县主所说,是那般六亲不认、手段狠戾的活阎王......
那要是让他知道自己嫁给他,纯粹是为了狗仗人势、不对,是借他的势,去摆平家里的麻烦事......
他会不会一怒之下,也把她当成那些犯官一样,直接抓进诏狱里去?
到时候十八般酷刑上一通......
宋枝越想越怕,只觉得后背凉飕飕的,仿佛诏狱的阴风已经吹到了脖颈后。
嘉宁县主看她脸色由白转青,连忙扯了扯她的袖子,语气放缓了些,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安抚,“哎呀,你、你也别太担心了,许是传闻夸张了些,再、再说,他对外人狠辣,说不定对自家夫人会不一样呢?”
这话说出来,连嘉宁县主自己都觉得没什么底气。
裴修衍那冷心冷情的名声,可不是一天两天了。
宋枝想起来裴修衍对裴修翊的态度,抬起水汪汪的眸子,哀怨地看了嘉宁县主一眼。
嘉宁县主顿时语塞。
告别了嘉宁县主,宋枝蔫蔫地回了裴国公府。
秋云正守在院里,见她回来,连忙迎上前,却见宋枝小脸皱巴巴的,全然没了出门时的轻快。
“姑娘这是怎么了?”秋云关切地问道,一边帮她解下披风,“早上出去时还开开心心的,说是去办大事,怎么一回来就跟丢了魂儿似的?可是在外头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
宋枝抬眸看了秋云一眼,张了张嘴,想说现在最大的事在府里。
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都到这个时候了。
关于她未来夫君如何狠戾的传闻,如何能随便说?
宋枝只是无力地摇了摇头,声音都有些发蔫,“没什么......就是,就是有点累了。”
她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走到窗边的软榻上坐下,抱着个引枕,望着窗外开始西斜的日头,继续发愁去了。
秋云看着她这副模样,心下更是疑惑,却也不好再追问,只得悄悄去沏了杯安神的热茶来。
......
几乎在同一片西斜的日头下,临近京城的一个小县里。
县衙后堂临时辟出的值房里,空气凝滞,带着一股散不去的血腥与墨汁混合的沉闷气味。
桌上摊着几份刚画押不久的供状,墨迹未干。
这案子已经收了尾。
裴修衍端坐于主位之上,脸色比平日更显苍白几分,唯有那双眼睛,黑得沉不见底。
他指尖轻轻点着其中一份供词上的某个名字,声音不高,却让侍立在一旁的当地官员额头沁出冷汗,“这份供词,与库房存档数目仍有出入。”
“明日午时前,将三年来所有米粮入库勘核整理清楚,送至刑部,若有延误,或再有不实......”
他没再说下去,只抬眼淡淡扫了那官员一眼。
那官员浑身一颤,连忙躬身,“下官明白!下官定当亲自督办,绝无错漏!”
裴修衍不再看他,摆手叫他下去。
待那官员退下后,他才略显疲惫地阖上眼,指尖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石竹见状,上前一步,低声道,“主子,时辰不早了,日头已落山,可要再留宿一晚,明日再启程回京?”
以往类似情况,顾及裴修衍的身体,他们多半是会就地歇息一晚的。
谁知,裴修衍沉默片刻,再睁开眼时,眸中的倦意似乎被什么驱散了些许。
他站起身,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不必,收拾一下,即刻回京。”
石竹微怔,却不敢多问,立刻垂首应道,“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