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混杂着血腥和尘土的味道,呛得朱一明几乎要咳嗽出来。他被那年轻武将半拖半抱着,踉跄地逃离了那辆几乎散架的马车。双脚踩在冰冷、崎岖的地面上,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在烧红的烙铁上——求生的本能与这具幼小身体的极限正在激烈对抗。
“保护陛下!往林子里撤!”年轻武将声嘶力竭地吼着,挥舞着已经卷刃的佩刀,格开一支不知从何处射来的流矢。他身边只剩下寥寥三四名亲兵,个个带伤,且战且退。
然而,溃散的人流像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一切秩序。哭喊声、惨叫声、马蹄践踏声、兵刃碰撞声,汇聚成一片死亡的喧嚣。朱一明小小的身子被人群裹挟着,身不由己。那年轻武将试图稳住阵型,但一个疏忽,一股乱民和溃兵混合的浪潮涌来,瞬间将他和朱一明冲散。
“陛下!陛下!”武将惊恐的呼喊声迅速被淹没在身后的混乱中。
朱一明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膝盖和手肘传来火辣辣的疼痛,但他根本顾不上。抬头望去,四周都是狂奔的腿脚,扬起的尘土迷蒙了视线,随时可能被踩踏成肉泥。
“皇上!皇上!”小桂子尖利的声音带着哭腔,拼命从人潮中挤过来,用自己瘦小的身子护在朱一明上方,替他挡住了几次踩踏,自己却疼得龇牙咧嘴。
“小桂子……我们……”朱一明的心脏狂跳得像要冲出胸膛。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这不是看电影,不是玩VR游戏,这是真实的死亡威胁!前世他最大的危险不过是甲方的无理要求和猝死风险,何曾经历过这等刀剑临颈的场面?
就在这极度恐慌之际,一股奇异的冷静,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从他灵魂深处涌起。那是属于现代社畜的“天赋”——越是在高压和绝境下,越能强迫自己快速分析利弊,找到那一线生机。
“不能跟着人流跑!目标太大,而且溃兵和追兵的主力都在这个方向!”朱一明的大脑飞速运转,目光锐利地扫视周围。
右边是陡峭的山坡,难以攀爬,左边则是一片相对稀疏、但杂草灌木丛生的林地。追兵是骑兵,在密林中的机动性会大打折扣。更重要的是,大部分逃难的人都在沿着相对平坦的路基奔跑,反而没人往林子里钻。
“进林子!”朱一明当机立断,用尽力气拉起小桂子,就想往左侧冲。
然而,已经晚了!
“吁律律——”战马的嘶鸣声近在咫尺。五六名穿着杂乱皮甲、手持血淋淋马刀的骑兵,如同旋风般冲杀了过来。他们显然不是张献忠的主力,更像是趁火打劫的乱兵或者依附的流寇,眼神中充满了杀戮和掠夺的疯狂。
他们甚至懒得区分官兵还是百姓,见人就砍,抢夺财物。一名落在后面的老宦官,哭喊着举起一个包袱,下一秒就连人带包袱被马刀劈成两半。
血腥的场景刺激得朱一明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小桂子更是吓得魂飞魄散,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地,裤裆瞬间湿了一片。
一名乱兵注意到了这两个落单的“小崽子”,尤其是朱一明身上那件虽然脏污但材质明显不凡的明黄色袍子。那乱兵眼中闪过一丝贪婪,狞笑着催马冲来:“小兔崽子,衣服倒不赖!给爷爷脱下来!”
马蹄声如擂鼓,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躲不开!跑不掉!
电光火石之间,朱一明做出了一个大胆到极点的决定。
只见他猛地停下所有动作,不再试图逃跑,反而直挺挺地站在原地。脸上那瞬间的惊慌和决断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空洞的茫然。大眼睛瞪得圆圆的,瞳孔却仿佛失去了焦距,嘴巴微微张开,一丝晶莹的口水顺着嘴角流下,混合着脸上的灰尘,形成几道滑稽的泥痕。整个身体保持着一种不自然的僵硬,微微晃动,就像是被吓丢了魂的傻子。
他甚至发出了无意识的、含糊的“啊……啊……”声。
冲过来的乱兵愣住了。他预想中的哭喊、逃跑或者反抗都没出现,眼前这孩子像个被吓傻的木偶。他挥起的马刀顿在了空中,警惕地扫视四周,怀疑有诈。但除了另一个吓尿裤子的小太监,并无伏兵。
“妈的,原来是个傻子?”乱兵啐了一口,戒心去了大半。一个吓傻的小孩子,穿着好衣服,估计是哪个倒霉官员的家眷,正好抢了衣服,顺手一刀砍了省事。
就在这乱兵放松警惕,马刀将落未落,注意力完全被朱一明那件“值钱”的袍子吸引的刹那
朱一明那看似茫然空洞的眼底,闪过一丝冰冷的厉芒!
就是现在!
他动了!动作快得超出了这具身体的极限,仿佛积蓄了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爆发!他不是后退,不是格挡,而是猛地向前一扑,不是扑向乱兵,而是扑向马前的地面!同时,一直紧握在右手、之前摔倒时下意识抓起的一块半个拳头大小的尖锐石块,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了马腿!
“噗!”石块精准地砸中了战马的前腿关节。
“吁——!”战马吃痛,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前蹄猛地扬起,险些将背上的乱兵掀翻。
那乱兵猝不及防,全靠双腿死死夹住马腹才没掉下来,顿时惊出一身冷汗,破口大骂。
而朱一明,在砸出石块的瞬间,就借着前扑的势头,就地几个翻滚,直接撞进了旁边半人高的草丛里。同时,他另一只手也没闲着,猛地扯住了还瘫在地上的小桂子的裤腿,用尽吃奶的力气将他一起拖进了草丛。
“装死!别动!别出声!”朱一明压低声音,在小桂子耳边急促地命令道,然后自己立刻屏住呼吸,四肢摊开,脸朝下埋在腐叶和泥土中,一动不动,连身体的颤抖都极力压制下去。
小桂子已经被这一连串的变故吓懵了,但对皇帝命令的本能服从,让他下意识地照做,也学着朱一明的样子,趴在地上,死死闭上眼睛,连尿湿的裤子传来的冰凉都顾不上了。
那乱兵好不容易控住受惊的战马,又惊又怒,再看刚才那两个小崽子,已经消失在草丛里,不见踪影。
“妈的!小杂种!滚出来!”乱兵挥刀胡乱砍着周围的草丛,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
朱一明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能听到马蹄在附近践踏,刀锋砍断草茎的声音近在咫尺。冰冷的泥土紧贴着他的脸颊,死亡的威胁如同实质。他拼命回忆前世看过的动物世界——遇到猛兽时装死,关键是不能有任何生理反应,心跳和呼吸都要放到最缓。
“算了,老五!跟个傻孩子较什么劲!前面有的是肥羊!”另一名乱兵在不远处喊道,似乎抢到了什么好东西。
那被称为“老五”的乱兵又骂骂咧咧地砍了几下,终究觉得为了个“傻子”浪费时间不值,又惦记着前面的“肥羊”,这才悻悻地啐了一口,催马跟着同伴继续向前冲杀而去。
马蹄声渐渐远去。
朱一明依然一动不动,像一块真正的石头。直到确认周围再没有明显的威胁声,只有远处传来的厮杀和更远处溃逃的嘈杂,他才极其缓慢、极其轻微地抬起头,露出一双眼睛,警惕地观察四周。
附近暂时安全了。那几名乱兵已经冲向了溃逃队伍的前方。留下的是几具尸体和一片狼藉。
“呼……呼……”小桂子这时才敢大口喘气,劫后余生的巨大恐惧和庆幸让他浑身瘫软,眼泪鼻涕一起流,却不敢哭出声,只能压抑地抽噎着,“皇……皇上……我们……我们还活着……”
朱一明也感觉浑身虚脱,刚才那短暂的爆发几乎抽干了他所有的力气和精力。他翻过身,仰面躺在冰冷的草丛里,望着被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阴沉天空,胸口剧烈起伏。
后怕如同冰水般席卷而来。刚才只要慢一步,判断错一点,或者演技有一丝瑕疵,现在他已经成了乱兵刀下的亡魂。
但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刺激和成就感涌上心头。
他活下来了!靠着自己的急智和演技,在绝境中硬生生抢回了一条命!
“奥斯卡……不,这演技,奥斯卡小金人都配不上,得是终身成就奖……”朱一明内心疯狂吐槽,嘴角抑制不住地想要上扬,却又强行压住,变成了一种古怪的抽搐。
他挣扎着坐起来,检查了一下身体,除了些擦伤并无大碍。他看向旁边惊魂未定、却用无比崇拜、近乎看神明一样的目光望着自己的小桂子。
“小桂子,”朱一明的声音还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但语气却异常沉稳,“刚才的事情,烂在肚子里,对谁都不准说。从今往后,朕的话,你要绝对听从,明白吗?”
小桂子浑身一激灵,连忙跪趴在草丛里,咚咚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奴婢明白!奴婢明白!皇上神机妙算,奴婢这条命是皇上救的,从今往后,奴婢只听皇上一个人的!皇上让奴婢往东,奴婢绝不往西!”
朱一明点了点头。经此一劫,小桂子的忠诚度算是初步锁定了。这是他在这个乱世,收到的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自己人”。
他费力地脱下身上那件扎眼的明黄色袍子,胡乱卷了卷,塞进旁边的灌木丛深处。又从一具不幸遇难的普通官员尸体上,扒下一件灰扑扑、带着血污的普通外衫套在自己身上。虽然宽大不合身,但至少不那么显眼了。
“走,不能久留。”朱一明拉起小桂子,辨认了一下方向,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向着密林深处钻去。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叶,在他稚嫩却已写满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与果决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影帝的自我修养第一课——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用最不起眼的方式,活到最终谢幕的时刻。这堂课,他拿了满分。
而未来的路,还很长。这片深邃的林子,暂时成为了他和大明王朝最后希望的藏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