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失忆后,我甘愿以女佣身份留在他身边照顾。
那天暴雨倾盆,他背对我望着窗外:“每次下雨,我都觉得心里缺了什么。”
我低头擦拭花瓶:“先生,该吃药了。”
他却突然抓住我手腕:“为什么你总在雨天偷偷哭泣?”
古董收音机突然播起十年前的老歌,他猛地一震。
雨停时,他捧着褪色情侣照想起了一切。
而我正提着行李箱下楼,腕间还残留着他昨日婚礼留下的彩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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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点开始敲打玻璃,先是零星几声试探,很快便密集起来,汇成一道道急促的水痕,扭曲了窗外精心打理过的花园。又一个潮湿的、令人胸腔发闷的午后。
客厅里光线晦暗,沉甸甸的紫绒窗帘并未完全拉拢,留出一道缝隙,切割出男人沉默的背影。萧屿站在那里,望着窗外被雨水蹂躏的玫瑰丛,白衬衫的肩线挺括,却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带来的土腥气,还有老房子特有的、一种若有若无的陈旧味道。
林晚放轻脚步,将刚插好的一束白色小苍兰放在壁炉台上。水滴顺着她的雨衣下摆,无声地滴落在昂贵的手织地毯上,留下几点深色痕迹。她下意识地用手指去擦,徒劳无功。
“每次下雨,”萧屿忽然开口,声音没有起伏,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都觉得这里……”他抬手,指尖虚虚点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空了一块。漏风,冰凉。”
林晚擦拭花瓣的动作一顿。那冰凉的、空洞的感觉,何止只在他心里。她垂着眼,声音压得低而平,尽量剔除所有不必要的情绪:“先生,窗边凉。您该吃药了。”
医生开的药片就放在茶几上的小碟子里,旁边是一杯温水。她每日按时备好,如同完成一套刻入骨髓的仪式。
往常,他会漠然地转身,服药,然后继续他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思索,或是空白。但今天,萧屿没有动。窗外的雨声更急了,哗啦啦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淹没。
他忽然转过身,目光不再是投向虚空的迷茫,而是精准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落在她脸上。那目光锐利,几乎刺穿她多年来小心翼翼维持的伪装。
“那你呢?”他问,一步步走近,地毯吸走了他的脚步声,却让那无形的压迫感更强,“为什么你总在雨天,躲在角落偷偷哭泣?”
林晚的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手下意识地将那块擦花瓶的软布攥得死紧。她从未哭出声响,每一次都死死咬住手背,将呜咽吞回喉咙深处,躲进储物间,或者厨房最深的角落。他怎么会……
她试图后退,拉开这过于危险的距离:“先生看错了,我只是……被灰尘呛到。”
手腕却猛地被一股大力攥住。他的手指温热,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烫得她几乎战栗。那温度残酷地提醒着她,曾经这双手是如何温柔地抚过她的发梢。
“是吗?”萧屿盯着她,眉头微蹙,像是在解一道复杂的难题,“可你的眼睛现在就是红的。”
距离太近了,她能看清他眼底映出的自己,惊慌,苍白,无所遁形。那首若有若无的老歌,就是在这时,猝不及防地钻入了这片紧绷的寂静。
客厅角落那台老式的木质柜式收音机,黄铜喇叭口蒙着淡淡的灰尘,是这栋房子里少数几件未被时间和新主人品味替换掉的旧物。它平时只沙沙地响,或者播放着萧屿偶尔听的财经新闻。此刻,却毫无预兆地流淌出一段旋律。钢琴声带着旧时代的沙哑质感,一个低沉男声婉转唱着誓言与别离,是十年前他们挤在大学附近那间狭小出租屋里,单曲循环过无数遍的歌。
时光随着那旋律轰然倒卷。
萧屿的身体猛地一震,攥着她手腕的力道瞬间松了。他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整个人僵在原地,目光骤然变得空洞又混乱,他抬手用力按住自己的太阳穴,指节泛白。
“……这歌?”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困惑和痛苦,“我……我听过……”
头痛又发作了。每次试图捕捉那些记忆碎片,都会这样。
林晚趁势抽回自己已然发红的手腕,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动,分不清是源于刚才的惊险,还是那首突然响起的歌带来的刺痛。她几乎是扑过去关掉了那台仿佛成精了的收音机。
“一首老歌而已。”她的声音发颤,努力维持平静,“先生,您头疼了,别想了。先吃药,然后休息一下吧。”
她将水杯和药片递到他眼前,近乎哀求。
萧屿没有接,他依旧按着额头,目光挣扎地在她脸上和那台沉寂下去的收音机之间游移,像是试图从一片浓雾中抓住什么。那旋律显然触动了他潜意识里深埋的某根弦,撕扯着他坚固的失忆壁垒。
雨声不知何时变小了,只剩下淅淅沥沥的余音,敲打在屋檐上,滴答,滴答,像逐渐走远的秒针。
他最终沉默地服下了药片,没有再看她,转身一步步沉重地走上了楼。背影依旧挺拔,却莫名地染上了一层更深的孤寂和迷茫。
林晚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直到他的脚步声完全消失在二楼走廊尽头,才允许自己缓缓蹲下身,抱住膝盖。手腕上还残留着他握过的触感和温度,那首老歌的余韵和着他刚才痛苦的眼神,在她脑海里反复盘旋,挥之不去。
不能再待下去了。
那台收音机是一个预警。一次是巧合,下一次呢?下一次触动他的,会是什么?一张无意翻出的旧票根,一句她脱口而出的习惯性昵称,还是另一个猝不及防的、共同记忆里的声响?
他即将迎娶新人。赵家的千金,明媚活泼,像一道阳光,能照亮这栋老宅的每一个角落,也适合出现在财经版块与他并肩。那才是他应该拥有的人生,崭新,光鲜,没有她这个来自灰暗过去的、不合时宜的幽灵。
而她守在这里,像一株依附在回忆墙壁上的枯藤,除了阻碍他新生的可能,徒增彼此的痛苦,还有什么意义?
她的爱情,早在三年前那场带走他记忆的车祸里,就已经被判了死刑。如今,不过是刑期延长带来的虚幻缓刑,终于到了执行的那一刻。
雨彻底停了。灰白的光从云层缝隙里透出来。
林晚站起身,走进自己位于一楼尽头那个狭窄的佣人房。她的行李很少,只有一个旧的行李箱,塞在床底最深处。她把它拖出来,打开,开始慢慢地将自己为数不多的物品放进去。几件洗得发白的衣服,一本翻毛了边的旧书,还有一个藏在枕头下的、不敢让他看见的旧相框。
相框里,是年轻的他和她,在海边笑得没心没肺,阳光炽烈,他紧紧搂着她的肩,她的头靠在他怀里,幸福几乎要溢出褪色的相纸。
那时没有雨,只有永恒的夏天和以为永远不会结束的相爱。
楼上的主卧里,萧屿躺在床上,药物带来了昏沉,却无法真正平息脑海里翻腾的波涛。那首老歌的旋律碎片混合着女人压抑的、模糊的哭泣声,还有窗外磅礴的雨声,交织成一片混沌的迷雾。迷雾的尽头,似乎有一张脸,哀伤地看着他,眼睛红肿,却努力对他挤出微笑……
是谁?
心口那片空茫的冰凉再次弥漫开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强烈。他蜷缩起来,抵抗着那阵生理和心理的双重不适。
第二天是个晴天。阳光猛烈,似乎要将昨日所有的阴湿水汽都蒸发殆尽。花园里的玫瑰经过雨水洗刷,颜色更加娇艳欲滴。
别墅里却弥漫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忙碌气氛。工人们踩着梯子,正在悬挂巨大的喜庆灯笼和彩饰。管家指挥着佣人们擦拭每一件银器,调整客厅家具的布局,为明天即将到来的盛大婚礼做最后的准备。
缤纷的彩带、鲜亮的气球、扎着巨大缎带的礼物盒……一切都在阳光下闪烁着刺眼的光芒,宣告着崭新的喜悦。
林晚拖着行李箱从房里出来时,一条金色的、印着“囍”字的亮晶晶彩带,大概是昨日布置时遗漏的,正巧被风吹落,粘在了她素色的裙摆上。她停住脚步,低头,用手指轻轻将它拈起。
彩带冰凉滑腻,在指尖缠绕,像一场不愿醒来的奢靡梦境。
她顿了顿,最终没有将它扔掉,而是无意识地、轻轻绕在了自己的左手腕上。那抹突兀的金色,缠在她纤细苍白的腕间,像一个荒谬的注解,讽刺着此刻她正在进行的诀别。
楼梯厚重铺着地毯,吸收了她所有的脚步声。她提着行李箱,一步步走下台阶,走向大门,走向没有他的、此后注定沉寂的人生。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冰凉的门把时——
“等等。”
一个沙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和急迫的声音,从二楼楼梯口猛地传来。
林晚浑身一僵,血液似乎在瞬间冻结。她极其缓慢地转过身,抬起头。
萧屿站在楼梯顶端,身上还穿着休息时的家居服,头发微乱。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东西——那个她藏在枕头下、方才收拾行李时不得不取出又因慌乱而遗落在床头的旧相框。
他的脸色是骇人的苍白,瞳孔却在剧烈地收缩,仿佛看到了某种极度震撼又无法理解的事物。他的目光死死锁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她的模样,又像是透过她,看到了无数个汹涌而来的、破碎却炙热的往昔。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目光从她脸上,缓慢地、沉重地,移到他紧攥着的相框上,再移回她脸上。那双总是蒙着迷雾的眼睛里,此刻正经历着地裂山崩般的剧变,震惊、痛苦、恍然、铺天盖地的心疼……无数情绪激烈地翻涌,几乎要将他吞噬。
窗外阳光炽烈,毫无阴霾。
可他却像是刚从一场倾盆大雨中挣脱,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撕裂的震颤,一字一句地,砸入死寂的空气:
“那场雨……十年前……学校图书馆门口……”
他猛地停顿,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像是割破了喉咙。
“……晚晚?”
这一声呼唤,跨越了漫长的遗忘,穿过了厚厚的时光壁垒,裹挟着所有丢失的岁月和情感,重重地撞回现实。
林晚像被施了定身咒一样,呆立在原地,仿佛时间都在这一刻凝固了。她手中提着的行李箱,突然变得如同千斤重担一般,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的手指渐渐失去了知觉,原本紧握着行李箱把手的手,也在不知不觉中松开了。行李箱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孩子,缓缓地从她手中滑落,最终“砰”的一声,轻轻地磕在了柔软的地毯上,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响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仿佛是林晚心中那道无法言说的伤口被撕裂的声音。
她腕上那根金色的、属于他昨日婚礼彩排现场留下的彩带,还在阳光下,刺眼地闪着光。
萧屿的步伐有些不稳,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一样,仿佛随时都可能会摔倒。然而,他的脚步却又显得异常急切,似乎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催促着他尽快走下楼梯。
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紧紧地锁定在她的身上,没有丝毫的偏离。那是怎样的一种目光啊,饱含着深情、眷恋和痛苦,仿佛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旦失去她的身影,他的世界就会瞬间崩塌。
而他手中那张已经褪色的相片,被他紧紧地攥着,仿佛那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相片在他的手中被揉捏得有些变形,原本光滑的表面也变得皱巴巴的,但他却浑然不觉,因为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她的身上。
寂静在阳光下蔓延。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和她终于无法抑制的、轻微的战栗。
他停在她面前,一步之遥。空气中弥漫着尘埃的味道,和窗外飘来的、玫瑰过于甜腻的香气。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