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盯着他摘下面具后的脸,那道疤从眼角斜劈到嘴角,像谁拿刀试了两下没砍准。
他问我留了几手。
我没答。
不是不想说,是懒得说。话多了费力气,我现在连抬眼皮都嫌累。可我知道,他等的不是回答,是他自己心里那根刺长到扎穿脑子的时候。
我动了动手指,断剑插在裂缝里,灰线安静地趴着,像死了一样。其实它没死,只是换了种活法——从地上钻进人心里去了。
刚才那三名魔修走过引爆区时,鞋底蹭过灰线,震爆蛊炸得不大,但够让他们耳朵嗡一阵。这种时候,人最容易听不清命令,也最容易听清不该听的声音。
比如……我心里悄悄种下的那点动静。
舌尖抵住牙根,那半颗晶核碎片还在,凉飕飕的。我轻轻一顶,一道微不可察的蛊劲顺着地脉滑出去,钻进早先埋下的旧线,直通那三人后颈。
他们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种了东西。那天夜里,他们抬走同伙尸体时,我让噬灵蚓皇吐了口黏液涂在尸脸上。他们擦尸灰、抹血迹,手指蹭过鼻梁、耳后——那些地方,最易沾毒。
柳蝉衣管这叫“借尸传蛊”,我说这叫“顺手牵羊”。反正结果一样:他们现在脑子里有条虫,在等我敲钟。
我闭了会眼,指尖在剑柄上敲了三下,轻、重、轻,像是咳嗽的节奏。
下一秒,敌阵里有人吼了一嗓子。
“撤什么撤?刚才那一炸根本没伤筋动骨!咱们明明能冲!”
声音挺大,是个年轻弟子,站在左翼第三排。他一开口,周围人都愣了。军令如山,这时候嚷嚷,等于打上司的脸。
但他不说还好,这一喊,底下不少人眼神飘了。
有人嘀咕:“是啊,首座怎么突然收手了?”
另一个接话:“前两天就说要一鼓作气破峰,昨夜还调了精锐……临门一脚却退了?”
再一个压低嗓音:“该不会……是舍不得动手吧?”
话没说完就被人肘了一下,可种子已经撒下去了。
怀疑这种东西,不怕小,就怕静。一静下来,它就开始爬,顺着耳朵往脑仁里钻,越想越不对劲。
墨无涯站在高台,没动,也没发火。他只是把判官笔横过来,用笔杆慢慢刮了下唇角那道疤。
然后说了句:“各归其位,违令者斩。”
语气平得像水,可越是这样,底下越慌。
你要真问心无愧,干嘛不查?干嘛不当场拿下那个嚷嚷的?干嘛反而让亲卫换了站位,把左翼三人隔开?
他越是压,底下就越信:**一定有问题**。
我嘴角抽了抽,不是笑,是抽筋。太累了,连装傻都要耗神。但我还得撑着,不能倒,也不能眨眼太久。
因为真正的戏,才刚开始。
那三个被控的家伙,各自开始了下一步动作。
第一个,就是刚才吼话的那个,他故意走到传令官边上,大声问:“下一波攻还是不攻?弟兄们都憋着呢!”
传令官还没回,他就自顾自说:“我看青玉峰那边也快不行了,楚昭然都快站不稳了,这时候不压,等他缓过来?”
这话听着像忠心耿耿,实则是在煽风点火。他说“楚昭然快不行”,其实是告诉别人:**敌人快垮了,咱们却收手,不合理**。
第二个更绝。他趁着换防,偷偷改了巡路线,带着一小队人绕到了残阵边缘。那里还有几处没清理的镜片碎渣,他一脚踩上去,触发一道余爆,轰地一声,两人重伤。
他立刻回头嚷:“谁布的阵?图纸错了!死了两个兄弟!”
没人知道是他故意踩的。可这一出,直接把责任推到了指挥层头上——**连基本路线都标不准,你还让我们卖命?**
第三个最阴。他不动声色混进后勤队,趁人不备,在饮水袋里洒了点东西。不是毒,是种会让人口干舌燥的燥灵粉。半个时辰后,整支队伍开始烦躁、口渴、骂娘。
有人问:“水呢?怎么都没水了?”
管事的一查,发现好几袋都被动过。
“是不是有人搞鬼?”
“查不出来?那还能是谁?自己人防都防不住,外头那条死蛇反倒清清楚楚咱们在哪!”
这话传着传着,就成了:“**咱们这边有内鬼**。”
我听着母蛊传回来的震动,一条条线在颤,像蜘蛛网沾了露水。每一下波动,都是人心裂开一道缝。
墨无涯终于动了。
他转身,对身边副将低语几句。那人点头,迅速带人把左翼那三人调离原位,分别编进不同小队,明显是要隔离观察。
可这一调,反而坐实了大家的猜疑。
你看,他不敢杀,也不敢审,只能悄悄挪人。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底下开始有人交头接耳,声音压得低,但内容一个比一个狠。
“听说首座以前是合欢宗出来的?”
“那种地方出来的人,谁能信?”
“他手里那支笔,真是判官笔吗?还是……摄魂引?”
“你发现没?他一笑,咱们就容易乱念头……”
越说越玄,越玄越怕。
我靠在断剑上,喘了口气。额头上全是汗,混着血往下淌,流进眼睛,辣得生疼。但我没伸手擦。
现在不能有太大动作。
我得让他们觉得,我还剩一口气吊着,随时会倒。只有这样,他们才会放松警惕,才会让我继续在这儿看戏。
墨无涯站在高台,脸色越来越沉。他没戴面具,那张脸在火光下显得格外苍白。他忽然抬手,点了两名亲卫,低声吩咐:“盯住饮水队,查粉源。”
我眼皮一跳。
他开始查内鬼了。
但这查法不对。他查的是“谁动了水袋”,而不是“谁在散播谣言”。方向错了,越查越乱。
而且,他不敢提“蛊”字。
因为他知道,一旦说出这两个字,就意味着承认——**他的队伍,已经被控了**。
那不只是战术失败,是权威崩塌。
所以他只能压,只能堵,只能用最笨的办法:换人、分队、加强巡查。
可这些动作,只会让底下人更慌。
“为什么突然查水?”
“是不是真出了问题?”
“首座是不是……早就知道了?”
人心一旦动摇,就像墙皮脱落,一块掉,整片松。
我缓缓闭了眼,像是撑不住昏过去了。
其实我在听。
听那三条蛊线传来的细微震颤。
它们还在动,说明骚动没停,还在扩散。
有个低阶执事已经开始私下串联:“再这么打下去,咱们全得填进去。”
一个队长冷笑:“他要复活魔神,我们陪葬?”
另一人咬牙:“换个主子,未必更差。”
话说到这份上,裂痕已经不是裂痕了,是缝里长出了草,马上就要开花。
墨无涯忽然抬手,判官笔一划,空中浮现一道血符。
“肃静!”
声音不大,却震得全场一凛。
所有人闭嘴,低头,不敢抬头。
他扫视一圈,目光如刀,最后落在左翼那三人身上,停了两息。
然后,他收回视线,淡淡道:“明日寅时,再攻。”
说完,转身就走。
没人敢动,直到他背影消失在营帐后,人群才慢慢松动。
可我知道,这一仗,他已经输了半局。
不是输在阵法,不是输在战力,是输在——**他再也无法确定,身边站着的是下属,还是敌人**。
我慢慢睁开眼,看着他离去的方向。
断剑还插在地上,灰线依旧安静。
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风还是焦土味,血还是腥的,可空气里多了点别的。
是慌。
是不信。
是那种谁都不敢说出口,却又谁都感觉得到的东西。
我动了动嘴唇,没发出声。
但我知道,这场仗,我已经从“守”转“控”了。
我不需要炸,不需要冲,不需要拼命。
我只要站在这儿,看着他们自己把自己撕开就行。
远处,敌营灯火渐暗,巡逻队开始换岗。
我靠着断剑,一动不动。
忽然,右脚踝传来一阵痒。
低头一看,是一条细如发丝的灰线,正从裂缝里往外爬,轻轻缠上我的靴帮。
我认得这线。
是我三天前埋的备用引线,本打算用来接雷符,后来忘了撤。
它怎么会自己动?
我心头一紧,还没来得及反应——
那线猛地一抖,顺着裤腿往上窜!
我抬手就要拍断它,可指尖刚碰到线头——
线断了。
啪。
像根琴弦崩了。
断口处,渗出一滴黑血,落在地上,滋的一声,冒起一股青烟。
我盯着那烟,没动。
但我知道,有人——
碰了我的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