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一停,地里的芽就颤了颤。我按着腕子,绷带刚缠好,灰袍下摆蹭着土,把内衬那几包毒粉全盖住了。腰带上的噬灵蚓皇不动了,草环耷拉着,像根蔫了的葱。断剑在背后,凉得跟块废铁似的,烛九阴在里面一声不吭,连倒着说话的劲儿都没了。
行了,戏演完了。
我坐到药田边上,指尖戳了戳土,三下,不重不轻。土里“咯”了一声,三粒黑点钻进去,顺着小路往主峰方向爬。没人看见,连风都没动一下。
柳蝉衣站我旁边,手里还捏着那圈凝语粉,眼神扫我手腕:“你这血,够不够下顿汤?”
“够。”我说,“顶多味淡点。”
她哼了声,把粉收了。我知道她在看我有没有偷偷留后手,就像上次一样,嘴上说封蛊,背地里埋了七道反噬阵。这次没有,真没有。血放了,力断了,接下来七天,我连只蚂蚁都蛊不了。
夜风一转,空寂来了。
他还是那身破袈裟,脚上裹着布条,走一步掉一撮灰。往年十五他都偷我桂花糕,今天没动,只把手里那枚焦黑的舍利往我脚边一放,像块烧糊的豆子。
“东方有劫。”他开口,声音像砂纸磨锅底,“非阵非蛊,唯情可破。”
我盯着那舍利,没动。
“情?”我冷笑,“你是不是记错了?我这儿是修真界,不是话本铺子。”
他不答,只笑,眼角堆成褶子,转身就走。
临到崖边,他又停了下:“施主眉间天雷未散,掌心地狱却已生根。”
我坐着没动,风从背后刮过来,灰袍鼓了一下。等我再抬头,他人已经没了,只剩那枚舍利,黑得发亮,像是烧过三千遍的骨头。
柳蝉衣蹲下,用指尖碰了碰:“你信吗?”
“不信。”我说,“但空寂从不白给东西。他偷我糕,是因为我能让他吃饱。他给舍利,是因为他想让我接。”
她皱眉:“所以‘情劫’是啥?谁要跟你谈恋爱?还是你初恋杀回来了?”
我没理她。脑子里转的是另一回事——情,不一定是男女那点事。人心,也是情。信你的人多了,压你的人也多了。以前我是个没人搭理的小十七,摔个跤都能当笑话传三天。现在呢?演武坪那帮人,真信我能带他们冲上九峰之首?
信,就是情。
我低头看那坑,冰核埋着,血渗到底了,土面上结了层薄霜。逆命蛊芽要长出来,得七天。这七天,我不能动蛊,不能布阵,不能杀人。但我能说话。
第二天早上,我去了演武坪。
日头刚起,弟子们正在练剑。没人知道我昨晚干了啥,只知道峰主灰袍又破了,脸色发白,走路有点晃。他们看我的眼神,还是敬,但多了点别的——像是怕我倒下。
我走到旗杆底下,破布还在飘,是我昨儿挂的那件。我伸手,撕啦一声,扯下一角。
有人愣住。
我从怀里摸出炭笔,在布上写:三年为期。
然后钉上旗杆。
风一吹,布条甩得啪啪响。底下人全停了,剑尖杵地,一个个抬头看。
柳蝉衣跟过来,站我边上,压着声:“你疯了?现在立这种誓?你连站都站不稳。”
“就是因为站不稳。”我说,“才得让他们知道,我不光要站,还要踩上去。”
她盯着我:“万一做不到呢?”
我没答,反问她:“你说我那锅汤,真是鸡骨头熬的?”
她一怔。
“你喝得出玄灵草,是因为你懂毒。”我看着她,“可他们喝不出来,也照样抢着喝。为啥?因为他们信,那汤能救命。”
她没说话。
“以前我想活着就行。”我拍了拍旗杆,“现在我不想光活着。我想赢。想让他们以后说,青玉峰不是废物峰,是能出九品阵师、能斗执法堂、能掀翻天道的地方。”
底下有人咽了口唾沫。
我转过身,声音不高:“三年。我要让青玉峰,登顶九峰之首。谁愿意跟,就留下。不愿意,现在走,我不拦。”
没人动。
有个新来的弟子,手抖了抖,剑差点掉了。他咬牙,把剑握紧了。
柳蝉衣看了我半天,忽然笑了:“你真是个疯子。”
“疯子才能活久点。”我说,“正常人早被人当菜切了。”
她摇摇头,转身走了。走到一半,又停住:“汤,记得多放点盐。别又咸得像眼泪。”
我咧嘴:“行,下次用你的眼泪炖。”
她没回头,抬脚踹了块石头,砸进草丛。
中午我回药田,顺手拔了棵毒芹。叶子沾了露水,一掐,汁液滴进土里,滋啦一声冒烟。我把它种在蛊芽旁边,根朝上,叶朝下。
反生毒芹,养蛊用的。
刚埋好,腰带突然一震。噬灵蚓皇抽了抽,尾巴弹了下,像是做了个梦。我摸了摸它,草环还是软的。
“再睡会儿。”我说,“等你醒,咱们该收网了。”
下午我去了藏书阁。
没人知道我去干啥,我自己也没打算借书。我走到最底层,拐进角落,把《童子功》抽出来,抖了抖。夹层里那张纸还在,画着半张阵图,边上一行小字:“力尽时,言即阵。”
我盯着看了三息,撕下来,塞进嘴里嚼了。
纸没毒,就是有点霉味。
我吐掉渣子,把书放回去。路过扫地僧常坐的台阶,发现上面留了半块桂花糕,被老鼠啃过,边上还压着张纸条,写着:“施主,下次别用蚯蚓冒充肉松。”
我揉了揉太阳穴。这老秃驴,连偷都偷得有性格。
傍晚我回药田,发现那三粒蛊种已经到了主峰山脚。我没动它们,就让它们趴着,像三颗等命令的钉子。我坐在坑边,盯着冰核的位置。
土面裂了条缝,一丝绿芽冒出来,不到半寸,软得像刚出生的舌头。我伸手,轻轻碰了下。
它抖了抖。
我知道,七天后,它会长成能吞山的根。但现在,它只能活在我不能动的这段时间里。
柳蝉衣又来了,手里拎着个陶罐。
“汤。”她说,“鸡骨头,没放毒。”
我接过,喝了一口。烫,咸,有股焦味。
“你烧糊了?”
“嗯。”她盯着我,“就像你这计划,八成也要烧糊。”
“烧糊了再煮。”我放下罐子,“反正锅还在。”
她蹲下,看着那芽:“你真觉得,光靠一张嘴,就能让人跟你拼命?”
“不是嘴。”我说,“是他们自己想赢。我只是把那句话说出来而已。”
她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说:“空寂今天去我那儿了。”
我抬眼。
“他留了句话。”她看着我,“说‘情劫非情,而是众望如刀’。”
我笑了:“这老和尚,总算说了句人话。”
她盯着我:“你早想到了?”
“昨晚就想到了。”我指着心口,“以前这儿是空的,现在有点沉。沉,就是有人信你。信得越多,刀就越快。砍别人,也砍自己。”
她没再问。
月亮升起来的时候,我还在药田。芽长了三分,绿得发黑。我解开灰袍,把伤口检查了一遍。血没再流,但脉象弱,七天内,我连符都画不利索。
柳蝉衣走了,临走说:“别死在坑里,太难看。”
我应了。
风从东边来,带着点腥气。我抬头看了眼天,云裂了道口子,露出一角星。
我忽然想起空寂那枚舍利,还在我脚边。
低头一看,它不见了。
土面上,只留下三个字,像是用烧红的铁烙出来的:
“情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