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船继续南行,越往南,水患的痕迹越是触目惊心。蔓萝依旧保持着沉默,每日里不是看书便是做些针线,偶尔上岸,也只在码头附近人少处略站一站,绝口不再提任何与政务相关的话。只是妆匣底层那张记录了民情的纸笺,像一块小小的烙铁,时时提醒着她那日听到的真相。
康熙似乎比她更忙了,停靠视察的次数明显增多,随行的几位大臣,如李光地等人,被频繁召见议事,有时船舱内的灯火会亮至深夜。蔓萝能感觉到一种山雨欲来前的低气压,但她只是更紧地守着自己的本分,连询问都省了。
这日,船队在一个受灾颇重的府城码头停靠。岸上早已跪满了前来接驾的当地官员,一个个屏息凝神,神色惶恐。康熙并未立刻下船,反而将一众地方官员召到了龙船之上。
蔓萝在自己的舱室里,都能隐约听到外面康熙压抑着怒火的斥责声,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河工、钱粮、欺上瞒下等字眼,还是尖锐地刺破了舱板的隔阂,传了进来。
她坐在窗边,手里拿着一件缝了一半的小儿衣裳,是给胤礿做的,针脚细密,心却有些乱。针尖几次险些扎到手指。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哗与斥责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随后,便是甲板上整齐划一的脚步声,以及官员们被押解下船的混乱声响。
傍晚时分,康熙才回到主舱。他脸色依旧沉着,眉宇间带着雷霆过后的余威,但眼神却清明锐利了许多。梁九功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手里捧着一摞显然是刚被查抄的账册文书。
用过晚膳,康熙挥退了左右,舱内只剩下他和蔓萝两人。他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长长舒了一口气。
“今日,朕处置了此地的知府,连同其下几个知县、河官。”他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有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贪墨修河款项,以次充好,草菅人命,罪证确凿,已下令即刻押赴刑场,斩立决,其家产抄没,充作赈灾之用。”
蔓萝执壶为他斟茶的手稳稳当当,热水注入杯中,升起袅袅白气。她脸上适时地露出些许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化为温顺的赞同,轻声道:“陛下圣明,如此蛀虫,理应严惩。”
她的反应平静得有些过分。没有好奇,没有追问,甚至连一丝听闻贪官伏诛后该有的快意或是松了口气的表情都欠奉,仿佛这只是一件与她毫不相干的、遥远的事情。
康熙端起茶杯,目光却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带着探究。他想起登岸前,暗卫曾回报,说皇贵妃前些日子在码头,似乎与灾民有过接触。
“朕听闻,”他斟酌着开口,语气放缓了些,“前次停靠时,你曾上岸,还接济了些灾民?”
蔓萝心里咯噔一下,握着壶柄的手指微微收紧,他知道了?是暗卫?还是他起了疑心?
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见底,没有半分躲闪,只是带着点被提及后的些许不好意思,浅浅一笑:“是,那日臣妾在船上待得闷了,便下去走了走,见那些百姓实在可怜,就让春喜给了些散碎银两和干粮,不过是妇人之仁,举手之劳罢了。”
她将那次暗访,轻描淡写地定义为闷了走走和妇人之仁。
康熙看着她,试图从她脸上找出些什么,却只看到一片温婉的平静。他心中那点因她可能暗中查访而升起的不适,被她这般坦然的态度冲淡了些,转而化作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
他宁愿她像从前那样,带着点小聪明和急切,将她听到的、看到的、想到的,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客气,周全,却也隔着什么。
“你能体察民情,是好事。”他压下心头那点异样,语气温和,“辛苦你了。”
蔓萝垂下眼帘,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声音轻软,却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陛下言重了。妾身不过走走看看,未能如陛下明察秋毫,洞悉奸佞,真正辛苦的,是陛下。”
这话听着是恭维,是体谅,可康熙却敏锐地捕捉到了那话语底下,一丝不易察觉的划清界限的意味。
她是在告诉他,她只是走走看看,什么也没发现,什么也不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他明察秋毫的结果。
舱内一时间安静下来,只有河水轻轻拍打船身的声音。
康熙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温顺柔美的蔓萝,似乎比那个会跟他使小性子、偶尔灵光一闪的蔓萝,更难靠近了。
他放下茶杯,伸手过去,覆在她放在桌面上的手。蔓萝的手微微一颤,却没有躲开。
他的手心很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这份温暖如此真实,曾是她无比贪恋的港湾,可此刻,她却只觉得那温度有些烫人。
“蔓萝,”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在朕面前,你不必如此谨慎。”
蔓萝抬起眼,撞进他深邃的眸子里。那里面有关切,有怜惜,或许还有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
她心头一酸,几乎要维持不住脸上平静的面具。
然而,理智很快回笼。她轻轻抽回手,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小口,借此动作掩饰了瞬间的失态,再开口时,语气依旧温和得体:“陛下待臣妾宽厚,是臣妾的福气,只是礼不可废,臣妾不敢恃宠而骄。”
康熙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手掌,再看着她那张完美得挑不出错处的笑脸,心头那股莫名的空落感更重了。
他终究没再说什么。
次日,龙船启航离开这座府城。岸上,新任的官员已经开始组织人手,拿着从抄家所得中拨出的银钱,重新加固堤坝,开仓放粮的秩序也井然了许多。百姓们跪在岸边,高呼万岁的声音,比来时真切了许多。
蔓萝站在甲板上,看着渐渐远去的城池和那些重新燃起希望的百姓,心中五味杂陈。
贪官伏诛,民心初定,这无疑是好事。
可这份迟来的正义,却让她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这皇权之下,真相何时被揭露,取决于帝王的意志和手段,而她,一个依附于皇权的妃嫔,即便知晓了真相,也只能选择沉默。
她拢了拢被河风吹起的衣袖,转身走回舱内。
窗外,阳光正好,河水粼粼。可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和这河水一样,看似平静地流淌,内里却早已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