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时间，对修士而言不算长。
可对一层被写进「观察列表」的世界而言，却像是被按在手术台上，活生生多挨了三年刀。
——
三年后的两界边界，再次安静下来。
不是战火熄灭后的死寂。
而是一种被刻意维持在「平衡线」上的紧绷。
边界虚空中，曾经被重创的大阵节点已经修复。
新铺设的统一法则光纹，比三年前更为细腻。
处处可见「工程味」：
每一处阵眼都有冗余备份，每一条灵脉都多了一层监控，每一座城池都被纳入 debug 网络的「感应点」。
就连当初被规则风暴抹掉的那两座山峰，如今也被重新铺上了最基础的天地骨架。
虽然还显得有些生硬，却足以证明这一层世界，并没有选择把那些空洞丢在那不管。
而是在老老实实地——
修。
——
“紧张吗？”
边界一座关隘上，慕容霜手按剑柄，看着不远处那片略显阴沉的虚空。
“还好。”
顾青云站在她身旁。
“毕竟，这一次他们是说好了来『复查』的。”
“按规约。”
“总得先看一看这三年我们写了什么，再考虑要不要按键。”
“你就这么信规约？”
慕容霜挑眉。
“我不信他们。”
“但我信——”
顾青云抬手，点了点脚下的青色光纹。
“他们已经盯着这里盯了三年。”
“好不容易养成了这么一大段日志。”
“就算要删，也不会舍得说删就删。”
“起码，会想办法再多观察几轮。”
“越是当心，就越舍不得下手。”
“这就是我们现在唯一能用的心理。”
——
风自远处吹来。
虚空深处，一道极细的光线忽然亮起。
那光线与三年前初次降临时不同。
它没有拖着整片乌云一同压下。
只是安安静静地，从高处垂落。
像是一道被单独拉出来的审阅视线。
光线在两界边界上空一顿。
继而轻轻一拧。
一道人影，便在那拧曲之处缓缓显形。
——
那是一个看上去不过三十许的男子。
他身穿一袭深青长袍，衣袍之上没有太多装饰，只有袖口与领口处绣着极其简洁的几何纹路。
那些纹路在规则层面，却代表着多种权限标记：
记录、裁决、分发、归档。
他的气息极其收敛。
比起三年前那位持裁决令的使者，这人的存在感要内敛得多。
可在他脚尖触碰虚空的那一瞬，两界边界处原本躁动的诸多细小规则，却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一下。
像是看到了一位久未露面的「上级」。
“来得真是时候。”
系统在顾青云识海中提醒。
“时间刻度与他们当初给出的「三年观察期」完全对齐。”
“上界统帅，仙帝后期。”
“职权偏向：调度与复查。”
“从标签上看，比三年前那位只是持裁决令来「试水」的使者，要更接近「正式负责人」。”
顾青云点了点头。
“换句话说。”
“这一次来的，是『审计官』。”
“不是『执行者』。”
——
那人目光在边界上空缓缓掠过。
他看到了当年被撕开的那片规则疤痕，如今已被人小心翼翼地补好。
看到了新铺的阵纹、统一法则节点、来往巡逻的仙神联军。
也看到了那几处依旧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被用特殊手段固定在那里，像是一处处被标记出来的「待修补区域」。
“记录。”
他轻声道。
“此分区在高压测试后的三年内，完成了主要结构的重建与加固。”
“未见大规模失控记录。”
他身后悄然显出几道虚影。
那些虚影并非真正的随从。
而是用于协助他记录数据的「规则投影」。
它们在虚空中挥笔，将他所说的每一句话，化作一行行符号，写入看不见的报告里。
——
“上界统帅。”
神帝率先出列，拱手行礼。
他没有下跪。
也没有低到尘埃里。
只是以一个略低半头的姿态，向来者表达面对上位的基本礼数。
“神界代理。”
那人看了他一眼。
“你换了站位。”
神帝苦笑。
“是。”
“以前，我站在那边。”
他抬手，指了指虚空高处。
“现在，我站在这里。”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知道。”
神帝坦然道。
“也正因为知道。”
“所以才更清楚。”
“——再往那边挤，也不过是多做几年「删档代理」。”
“总有一天，会连我一起格式化。”
上界统帅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
只是淡淡道：
“这一次，我不是来与你谈忠诚与否的。”
“我奉命来复查一件事。”
他的目光落在顾青云身上。
“——你。”
——
两界高层早已聚集在边界上空。
统一法则光幕在他们脚下铺开，将这片临时会场与整个世界的规则网络连接起来。
“上次见面。”
统帅开口。
“你还只是一名仙帝初期。”
“现在，已经站到中期门槛上了。”
“不错。”
“说明这三年，你没有偷懒。”
“只是——”
他抬眼，视线略带冷意。
“自主演化，走到这一步。”
“就已经不再只是「有趣的实验」了。”
“而是一个，必须认真评估的风险点。”
顾青云平静地回望他。
“风险，对你们来说。”
“对我们这边。”
“它叫——”
“——活下去的希望。”
——
简单的寒暄，很快结束。
谈话进入正题。
上界统帅没有绕弯子。
“根据三年前的协议。”
“我们给了这层世界一段观察期。”
“目的有二。”
“其一，看你们的新秩序与所谓的 debug 框架，是否真的具备自愈能力。”
“其二，看这套东西，会不会对更高层的秩序构成威胁。”
“现在初步结果已经出来。”
“你们在高压测试下的表现，确实优于绝大多数同批次分区。”
“但你身上的异常程度，也远超我们原有的容忍边界。”
“所以，按照上界常规处理方式。”
“我本应提出两条建议。”
“一，抽取你那套框架的可用部分。”
“二，将整个分区连同你本人，一并格式化。”
“这样做最干脆。”
“不会留下太多后患。”
“但——”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上面的意见，不完全一致。”
“有人觉得你这套东西值得再看一看。”
“有人觉得，留下你，是在给更高一层找麻烦。”
“在这种争议下。”
“我被派下来。”
“给你一个机会。”
——
“什么机会？”
顾青云问。
“先说结论。”
统帅道。
“——废除统一法则与 debug 框架。”
“回滚到易于管理的旧秩序。”
“你本人交出创世传承与内核框架，由上界接管。”
“我们可以考虑，保留这层世界的一部分结构。”
“至少，不会立刻执行格式化。”
“这就是结论？”
顾青云挑眉。
“你们所谓的『机会』。”
“就是把我们这三年写出来的所有东西，一股脑删掉。”
“然后再帮你们当工具人？”
“从实验对象，升级为实验员。”
“多数分区，会觉得这已经是恩赐。”
统帅语气平淡。
“至少，比被一键清空要好。”
“你们可以继续在被保留的那一小块区域里，过你们的小日子。”
“只是，别再想着改规则。”
“那是上面的事。”
——
“那你呢？”
顾青云忽然问。
“你觉得，这是好事？”
“还是坏事？”
上界统帅微微一怔。
“我？”
“我只是执行命令的人。”
“命令也有层级。”
顾青云淡淡道。
“你们上界在我们眼里，是上位。”
“可在你们之上，还有天界。”
“你刚才说的话里，已经漏出不少东西了。”
“——贡品、周期、整界抹杀。”
“听起来，你们和我们，也差不多。”
“只是被按在不同的桌子上。”
统帅沉默。
片刻后，他轻笑一声。
“你看得很清楚。”
“是。”
“上界，并不是自由的。”
“我们每隔一段时间，要向天界上缴「合格样本」与资源。”
“迟了、少了，或是递上去的东西不合他们的胃口。”
“整层世界，都可能被当场重置。”
“你们这层分区，之所以能多挺过几次删档建议。”
“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有人在报告里，多写了几行你们的表现。”
“让上面那帮人稍微多犹豫了一下。”
“——可犹豫不会太多。”
“天界那只手，也有自己的时间表要走。”
——
边界上的风，悄然加重。
这些话，在许多第一次听到「天界」二字的修士耳中，无异于平地惊雷。
他们一直以为，上界就是天花板。
原来在上面，还有一层。
而那一层，对这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例行收割」的对象。
“你告诉我们这些。”
顾青云看着统帅。
“是想做什么？”
“可怜我们？”
“还是想说——『你们看，我们也很惨』？”
“我没有资格可怜你们。”
统帅摇头。
“我只是想让你明白。”
“你现在做的事情。”
“已经不只是替你这一层世界添几行注释。”
“而是在影响我们上界，如何在天界那边交卷。”
“若你继续把这层世界往「自主演化」的方向推。”
“那你不仅仅是在挑战我们的管理方式。”
“也是在挑战天界的收割流程。”
“这对我们来说，是风险。”
“对你来说，是死路。”
“那你来干什么？”
“来劝我乖乖当一块好用的补丁？”
“让你们把我抠出来，拿去交差？”
顾青云淡淡道。
统帅看着他。
“如果我是一个只看流程的执行者。”
“我会这么做。”
“可惜，我也在这条链子上待得太久了。”
“久到我也开始厌倦，一遍又一遍地删掉那些本可以更好的世界。”
“所以，我才建议给你这三年。”
“也才会亲自下来看看。”
“——你，究竟值不值得。”
——
空气中一时安静。
慕容霜、神帝等人都没有插话。
这是属于顾青云与这位上界统帅之间的对话。
也是两条被压在不同层级上的「异常值」，第一次正面对视。
“值不值得。”
顾青云重复了一遍。
“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
“但你有权，在报告里多写几行。”
“你可以写——”
“『此分区在高压环境下展现出自愈能力。』”
“可以写——”
“『新框架具备一定工程价值，值得抽取研究。』”
“也可以写——”
“『存在严重风险，建议尽快清除。』”
“我做不了主。”
“但我能决定，在那张报告上，留下怎样的轨迹。”
统帅看着他。
良久，他叹了口气。
“所以，你不会接受我的提议。”
“不会废除统一法则。”
“不会交出框架和内核。”
“更不会乖乖当一个容易管理的「好样本」。”
“不会。”
顾青云很干脆。
“那这一次谈判。”
“从流程上讲，已经失败了。”
统帅道。
“按规约。”
“接下来应该进入下一步。”
“——裁决。”
他缓缓抬起头。
目光越过边界，看向更高的某个方向。
“不过。”
“在真正按流程走之前。”
“我可以给你一个在报告上显得「合理」的选项。”
“什么选项？”
“武证道理。”
统帅收回视线。
“你们修行一脉，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吗？”
“用拳、用剑、用你写出来的那一堆东西。”
“来证明，你值得在那张报告上，多占几行字。”
——
边界上空的风，忽然变得有些冷。
“你的意思是？”
神帝忍不住开口。
“单挑？”
“你可以这么理解。”
统帅点头。
“我不会带军团压境。”
“也不会在今天按下删档键。”
“我会在这里，与你这位所谓的『宇宙 debug 框架持有者』，正面打一场。”
“我不动用超过规定的权限。”
“你也不允许调用超过你这一层承受范围的力量。”
“在这种前提下。”
“如果你能撑到我预设的标准线。”
“我会在报告里写一句——”
“『目标在与上界统帅的对抗中，展现出超出预期的适应与自愈能力，建议延后裁决。』”
“这次删档提案，将被暂缓。”
“若你撑不到。”
“那我会写一句——”
“『目标在压力测试中崩溃，自主演化框架不具推广价值，建议当场清除。』”
“到那时。”
“我有权，当场抹杀你与这套框架。”
“并将本分区回滚或格式化。”
——
议会场外，不少人脸色发白。
这并不是什么「公平决斗」。
而是一场被写进报告里的「压力测试」。
胜，也不过是得到一次「延后裁决」。
败，则是立即被盖章。
可从现实角度看。
这已经是当前形势下，最「体面」的一种方案。
“你有资格拒绝。”
统帅看着顾青云。
“拒绝的后果是——”
“删档提案直接进入审批流程。”
“我会在报告里写——”
“『目标拒绝压力测试，疑似自觉无法承受。』”
“这会成为支持清除的理由之一。”
“你也可以接受。”
“接受的后果是——”
“你把自己，连同你这一层世界的希望。”
“一起押在这场测试上。”
“你自己选。”
——
顾青云没有立刻回答。
他闭上眼，短暂地在识海深处与系统、与统一法则、与那枚核心结晶做了一个快速的「会诊」。
“能撑吗？”
他问。
“如果他真只用他嘴上说的那一层权限。”
系统冷静地给出评估。
“在大阵与统一法则全力加持下。”
“你有不小的机会，把这场测试拖到他们定义的「及格线」。”
“前提是——”
“你在战斗中，必须继续优化你的框架。”
“不能守株待兔。”
“你要一边打，一边改。”
“这本来，就是你的强项。”
顾青云睁开眼。
“行。”
他看向统帅。
“我接受。”
“但有一个条件。”
“说。”
“——这场测试。”
“只写我的表现。”
“不要，把那些已经在这条路上走了三年的人的努力。”
“一并写成『失败样本』。”
“如果有一天，你们真要按键。”
“那也至少得在报告里写一句——”
“『他们曾经试过。』”
“『失败的，是我们。』”
统帅微微一怔。
片刻后，他低声笑了笑。
“你这个 bUG，确实跟别的不太一样。”
“好。”
“我答应你。”
“我会在那张报告上，分得很清楚。”
“至于更高一层怎么看。”
“那就不是我能管的了。”
——
约定很快敲定。
战场，则被设在两界边界之外的一片规则空域。
那里由统一法则与上界规则共同搭建了一个「测试场」。
既不会直接波及两界。
也不会让上界那边的规则优势完全碾压一切。
对于旁观的修士而言。
那是一场决定这一层世界生死的「决斗」。
对于更高处的那些人而言。
那只是一次被写进报告里的「压力测试」。
顾青云知道这一点。
上界统帅也知道。
他们甚至连对方心中会怎样为这场战斗命名，都能大致猜到。
“准备好了吗？”
在踏入测试场前，慕容霜低声问。
“没有人会真的准备好被人这样盯着打。”
顾青云笑了笑。
“但至少——”
“我知道，这一场。”
“不是只为了让我一个人活下来。”
“而是为了让这一层世界，在那张报告上，多占几行。”
他迈步，走向那片被规则光幕包裹的空域。
上界统帅抬眼看了他一眼。
“那就用你最擅长的方式。”
“来证明你写出来的东西，值不值得我在报告上，多加几句。”
两人身影，消失在光幕之间。
边界上空的风，再次安静下来。
只是这一次。
所有人都知道——
那片看似平静的光幕之下。
正酝酿着一场，不只是两界生死的对决。
更是一场，写在更高处「实验报告」上的裁决之战的序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