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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重新躺回龙榻的萧景琰,感觉自己像一艘被打捞上岸的破船,浑身的骨头仿佛都散了架。方才走向铜镜那短短几步路的逞强,耗尽了他刚刚积聚起的一点元气,胸口沉闷的痛楚如同潮水般阵阵涌来,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的脆弱。

然而,肉体的疲惫与疼痛,远不及灵魂层面震荡的万分之一。

镜中那张陌生而年轻的脸庞,依旧清晰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每一次闭眼,都会浮现出那双属于“萧景琰”的、深邃的凤眼与自己对视的场景。身份的割裂感非但没有因为那片刻的决绝认同而消失,反而变得更加具体,更加咄咄逼人。

他是弘利。他的思维模式、知识结构、情感反应,都根植于那个高度发达的现代文明。而他现在,必须用这全套属于“弘利”的内在,去驱动“萧景琰”这具尊贵却危机四伏的躯壳,去应对一个完全建立在截然不同规则上的世界。

首要的,也是最致命的障碍——语言。

他仔细回想着自苏醒以来听到的所有对话。福安那带着哭腔的“陛下”,御医文绉绉的脉案陈述,太后雍容威仪的询问……那些音节、语调、词汇,对他而言,有大半是陌生而晦涩的。这是一种听着有些类似记忆中某种古汉语方言,却又明显自成体系的语言,其发音、用词习惯甚至语法结构,都与他所知的任何一种语言不同。

他能勉强听懂一些简单的词汇,如“陛下”、“水”、“药”、“太后”,或许是得益于这具大脑残存的本能,或许是这些词汇在特定语境下比较容易猜。但一旦涉及到稍复杂的意思,他就如同坠入五里雾中。

这太危险了。

一个皇帝,怎么可能听不懂自己的母语?哪怕是大病初愈,基本的语言能力绝不该丧失。这比身体虚弱更容易引人怀疑,尤其是那些本就心怀叵测、时刻盯着他的人。

必须尽快解决语言问题!但在那之前,他必须渡过眼前的危机——与身边人的日常交流。他不能一直装睡,作为一个刚刚“苏醒”的皇帝,他必然需要与侍从沟通,表达最基本的需求。

就在他心念急转,苦苦思索对策之时,殿外传来一阵极其轻微、却又带着特定节奏的脚步声。是福安。

这位忠心耿耿,或者说,将全部身家性命都系于皇帝一身的老太监,几乎是不眨眼地守着。方才皇帝执意起身照镜,显然让他受惊不小,此刻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的精神。

明黄色的帐幔被一只枯瘦却稳定的手轻轻掀开一角,福安那张写满担忧和谨慎的脸探了进来,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十足的谄媚和小心:

“陛下?您感觉如何?可要再进些汤水?或是……需要起夜?”

萧景琰的心脏猛地一缩。考验来了!

他睁开眼,目光落在福安脸上,没有立刻回答。他在急速地分析福安这句话的意思。结合语境和那几个他大概能猜到的词汇(陛下、水),他推测这是在询问他的状态和需求。

不能露怯,不能表现出听不懂。

他脑中灵光一闪,瞬间制定了一个简单却可能有效的策略——充分利用“重伤初愈”这个完美的借口。一个濒死醒来的人,身体极度虚弱,精神不济,言语困难,甚至反应迟钝,都是合情合理的!

他微微蹙起眉头,脸上适时地流露出疲惫和一丝痛苦的神色,然后极其缓慢地、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同时,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微弱而沙哑的气音:

“唔……”

这是一个几乎没有具体含义的音节,却能清晰地表达出否定和不适的意思。

福安见状,脸上立刻浮现出心疼和了然的神色,连忙道:“是是是,陛下龙体要紧,需要好生静养。都是奴婢多嘴,扰了陛下清静。”他小心翼翼地将帐幔重新理好,却没有立刻退开,而是依旧守在榻边,如同一条老迈却警惕的护主犬。

萧景琰暗暗松了口气。第一关,算是勉强混过去了。这具身体原主的残存本能,似乎也在帮助他,让他的表情和微弱的气音显得无比自然,毫无表演痕迹。

第二节

殿内再次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安静。但萧景琰知道,这只是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间歇。他不能一直用摇头和单音节词来应对所有情况。他需要主动获取信息,哪怕只是一点点。

他躺在榻上,开始不动声色地“扫描”周围的环境。目光所及之处,每一件器物,他都尝试在心中用现代汉语命名,然后屏息凝神,期待着大脑某个角落或许能蹦出对应的、这个时代的词汇。

床——龙榻。

被子——锦被。

灯——宫灯。

杯子——玉杯。

一些极其基础的、与日常生活息息相关的名词,伴随着微弱的刺痛感,如同沉入水底的碎片,偶尔会模糊地浮现上来。这让他心中稍定,这具大脑的语言功能区并非完全损坏,只是如同被尘埃覆盖,需要外界刺激才能慢慢激活。

时间在煎熬中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到喉咙再次干渴起来,胸口也闷得有些发慌。他需要水,也需要稍微调整一下躺姿,否则伤口受压,更加难受。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练习表达“需求”的机会。

他再次发出了一点动静,不是简单的气音,而是带着明确意图的、略微加重了的呼吸声,同时身体极其轻微地挣扎了一下,似乎想要移动。

一直如同石雕般侍立在榻边的福安立刻察觉,几乎是瞬间就凑了过来,轻声唤道:“陛下?”

萧景琰睁开眼,目光先是有些“茫然”地看了看福安,然后缓缓移向不远处紫檀木圆桌上的那个温玉茶壶。他的视线在茶壶上停留了片刻,再转回到福安脸上,嘴唇微微翕动,再次发出了那个沙哑的音节:

“水……”

这一次,他刻意让这个音节的指向性更加明确,眼神也配合着传递出渴求的意味。

福安不愧是伺候皇帝多年的老人,立刻心领神会。“陛下要用水?奴婢这就给您倒!”

他动作麻利却又轻巧地倒来温水,依旧是自己先试了温度,才小心地送到皇帝唇边。萧景琰配合地喝了几口,干渴的喉咙得到滋润,舒适了不少。

喝完水,他并没有立刻躺回去,而是继续看着福安,脸上露出些许不适的神情,然后目光向下,看了看自己身下的引枕,又极其缓慢地、尝试性地动了动肩膀。

福安愣了一下,随即试探着问道:“陛下……可是躺得不舒服?要奴婢给您调整一下靠枕?”

萧景琰听懂了“陛下”、“奴婢”,以及那询问的语气。他无法完全理解整句话,但结合语境和福安的动作暗示(目光看向靠枕),他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他不能再只是发出单音节了。他需要给出更明确的反馈。

他集中精神,回忆着脑海中那些模糊的碎片,尝试着调动发声的肌肉。这具身体的喉咙似乎也因为久未正常言语而有些僵硬。他费力地,从喉咙里挤出一个短促而低沉的音节:

“嗯。”

这是一个表示肯定的音!虽然简单,却比之前的“唔”和“水”更进一步!

福安脸上立刻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甚至带着一丝欣喜。皇帝能给出明确的回应了,这无疑是病情好转的迹象!“奴婢这就给您调整!”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轻柔地托住皇帝的后背和脖颈,慢慢将他扶起一些,然后快速而熟练地调整着后面引枕的位置和角度,让皇帝能靠得更舒服些。整个过程中,他的动作专业而轻柔,生怕弄痛了皇帝。

重新躺好的萧景琰,确实感觉胸口的闷压感减轻了不少。他再次看了福安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福安却仿佛接收到了信号,恭敬地低声道:“陛下安心休息,奴婢就在这儿守着。”

第三节

初战告捷!

虽然只是两个简单的音节——“水”和“嗯”,却让萧景琰在绝望的黑暗中,看到了一丝微弱的曙光。他找到了一条可行的路径:利用病弱作为掩护,以肢体语言、眼神和极其有限的单音节词,配合对语境的推测,来完成最基本的交流。

但这还远远不够。

他像一个被扔进深海的人,刚刚学会了如何在憋气的情况下,通过打手势让岸上的人知道他想喝水。而他要面对的,却是整个海洋的风浪和潜藏在深处的猎食者。

他必须更快地学会“游泳”——掌握这门关乎生死存亡的语言。

在假装闭目养神的时间里,他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起来。他不再被动地等待词汇浮现,而是开始主动地、系统地去“窃听”和“分析”。

他屏住呼吸,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听觉上。

殿内并非绝对的安静。远处似乎有宫女在极其轻缓地擦拭着多宝阁上的器物,细微的摩擦声;殿门外守卫换岗时,铠甲叶片碰撞发出的轻微铿锵声;还有……福安那几乎微不可闻的呼吸声,以及他偶尔因为长久站立而轻轻变换重心时,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这些都是无意义的背景音。

他在等待,等待产生“信息”的声音。

机会很快来了。他似乎听到外间有极有极轻微的脚步声靠近轻微的脚步声靠近,然后是一个,然后是一个小太监压低小太监压低到到几乎气声几乎气声的的禀报:

“福“福公公,公公,御药房送了御药房送了煎好的药煎好的药来,正在外头来,正在外头候着候着,您看……”

福安的声音立刻响起,同样压得很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混账东西!没点眼力见!陛下刚睡下,,让他们在外头静候!药用暖笼仔细温着,半分凉热都不许差!”

“是,是……”是,是……”小太监惶恐地退下了。

萧景琰加速跳动的心。他捕捉到了几个关键关键音节!“御药房音节!“御药房”——结合语境,很容易结合语境,很容易猜到是掌管医药的地方;“药”——这个医药的地方;“药”——这个他之前就猜到了他之前就猜到了;“候着;“候着”——等待”——等待;“睡下”——睡觉;“睡下”——睡觉;“外头”——外面。

更重要的是,他听到了福安发号施令完整句子和语调!那种在恭敬之下隐藏的、对下级不容置疑的权威,那种处理事务的熟练和老道,都通过语言的节奏和语气淋漓尽致地展露无疑。

他像一块干燥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活生生语言样本。他不再仅仅满足于听懂词汇,开始下意识地模仿地模仿那语调的起伏,那发音的位置,甚至在心中默那语调的起伏,念那些他还不完全明白意思的短的短句。

“御药房……送了药来……在外头候着……”

“陛下“陛下刚睡下…让他们……让他们静候……”

他反复咀嚼着这些音节,试图理解其语法结构,寻找其中的规律。

时间就在这种无声的、高强度的学习中悄然悄然流逝。当福安再次轻轻掀开帐幔,低声询问陛下,药煎好了,您现在要用吗?萧景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理解了这句话的核心意思——该喝药了。

他睁开眼,依旧是一是一副虚弱不不堪的样子,缓缓地点了点头,并再次发出了那个表示肯定的单音节:

“嗯。”

他甚至尝试。”

他甚至尝试着,在发出这个音在发出这个音的时候,模仿了一下福安话语里话语里那种属于那种属于上位者的、平淡而而自然的语调,而非之前基于生理本能的发音。

福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到了这细微的差别。他微微一怔,看向皇帝的眼神里,除了一如既往的恭顺,似乎又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惊异。陛下……喻的惊异。陛下……似乎真的似乎真的有些不一样了。那眼神,那偶尔流露出的气度,甚至这简单的应答……都仿佛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薄纱。

他不敢深思,连忙收敛心神,恭敬收敛心神,恭敬地应道:“是,地应道:“是,奴婢这就伺候陛下用药。”

一碗浓黑、散发着浓郁苦涩气味的汤药被端到了榻前。

萧景琰看着那碗药,心中没有任何犹豫。无论前路如何艰险,活下去是第一要务。这具身体需要恢复,而他需要这具身体,还需要时间。

他配合地张开嘴,任由福安将一勺勺温热的药汁喂入口中。那极剧苦味瞬间弥漫了整个口腔,让他几乎想要想要作呕,但强行忍住了,面不改色地吞咽下去。

喝药的过程中,他的目光再次落在那面被覆盖着明黄色锦缎的铜镜方向。

镜中的陌生已然确认,皇帝初试勉强过关。

接下来的路,他必须一边扮演好扮这个虚弱沉默的皇帝,一边疯狂争分夺秒地解开这门语言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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