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信鸽疲惫地落在定远侯府高耸的屋檐上,收拢了在冀州尘土中沾染了风霜的翅膀。它脚上纤细的信筒,仿佛承载着千钧之重。
冀州“民变”的消息,终究还是传回了京城。
这消息如同一滴血落入鲨群,那些在大清洗中侥幸幸存、蛰伏已久的旧派御史言官们,瞬间嗅到了反攻的气味。他们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毒草,在一夜之间疯狂地从腐朽的泥土中破土而出,将矛头精准地、不约而同地对准了那个此刻权势滔天的名字。
“臣闻冀州万民结寨,以血肉之躯阻天子驰道,此乃天怒人怨之兆也!”
“林乾好大喜功,妄启‘铁路’之恶政,与民争利,以铁妖之术坏我大周龙脉,其心可诛!”
“铁路工程,违背天理,耗空国帑,疲敝民力,实乃秦皇长城、隋炀运河之祸再现!恳请新君为江山稳固计,立刻罢黜此项工程,严惩祸首林乾,以安民心!”
雪片般的弹劾奏本,以前所未有的密集程度涌入通政司,随即又被汇集成一股滔天的洪流,重重地拍向了御前。那上面每一个字都写得义正词严,充满了“为国为民”的慷慨悲壮,仿佛他们才是帝国的真正守护者,而那个试图用钢铁连接帝国疆域的元帅,则是即将毁灭一切的国之奸贼。
舆论的压力,不仅来自外部的朝堂,更来自新政集团的内部核心。
夜已三更,一辆不起眼的青布小轿悄无声息地停在了大元帅府的侧门。内阁首辅陈润快步走出,他甚至来不及整理那略显凌乱的官袍,便在一路小跑的管家引领下,径直闯入了林乾的书房。
甫一进门,他便将一叠厚厚的、还带着墨香的奏本副本重重地放在了林乾的书案之上。
“侯爷。”
陈润的声音沙哑而疲惫,那张素来沉稳的脸上,此刻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抬起手,下意识地揉捏着自己早已酸胀不堪的眉心,眼神中充满了深深的忧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无力感。
“这些,还只是今晚刚刚从宫中抄录出来的。明日早朝,这份奏本的数量,恐怕还要再翻上一倍。”他长叹一口气,不再兜圈子,用一种近乎于恳求的语气,说出了那番已在他心中盘桓了整整一日的话。
“侯爷,王氏在冀州经营五百年,根深蒂固,其声望甚至超过了朝廷。此次他们煽动民意,裹挟妇孺,摆明了是想将此事闹大,闹到让朝廷无法收场的地步。法不责众,此事……不可力敌,只可智取。”
他看着林乾那张依旧平静得有些过分的脸,心中的焦虑如同沸水般翻腾不休。
“下官以为,不如暂缓工程,先行谈判。我愿亲率内阁官员前往冀州,与那王崇山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或者,我们干脆绕道而行,多花些时日,总好过与冀州数万百姓正面冲突,落入他们早已设好的圈套之中。如此行事,方为上策。”
陈润的话,代表了几乎所有新政文官的心声。他们忠诚,却也谨慎。在他们眼中,规避政治风险,保护来之不易的新政成果,远比一条铁路的进度更为重要。他们畏惧的,是那柄名为“民意”的、足以杀死任何英雄的无形之剑。
然而,林乾只是静静地听着,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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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冀州,王氏府邸。
这里与京城那压抑紧张的气氛截然不同,正是一派歌舞升平、志得意满的景象。宽敞的花厅之内,灯火通明,美酒的醇香与歌姬手中琵琶弹奏出的靡靡之音交织在一起,将气氛烘托得热烈而又奢靡。
宗主王崇山高坐于主位,他慢条斯理地抚着自己那三缕打理得一丝不苟的雪白长须,脸上带着一抹智珠在握的、高深莫测的微笑。在他的下方,汇集了王氏所有的核心族老与刚刚从冲突前线“得胜归来”的几名士绅。
席间,一名从京城星夜兼程赶回的门生,正唾沫横飞地、绘声绘色地描述着林乾如今在朝堂之上是如何的“焦头烂额”、“四面楚歌”。他将那些御史言官们的弹劾奏章形容得字字诛心,将内阁首辅陈润的忧心忡忡描绘得活灵活现,引得满堂众人不时发出一阵阵畅快淋漓的大笑。
王崇山听着这一切,脸上的笑意愈发浓厚。他端起面前那盏盛着陈年花雕的青瓷酒杯,对着众人遥遥一敬,随即一饮而尽。那洪亮的笑声,在花厅之内回荡不休,充满了胜利者的自信与从容。
“哈哈哈……老夫就说过,在这中原之地,在这冀州五百里的方圆之内,讲的是‘人心’,不是他那几个冰冷的‘铁疙瘩’!”
他将酒杯重重地顿在桌案上,那双看似昏聩的老眼中,迸射出鹰隼般锐利的光芒。
“他林乾打仗是把好手,可在‘人心’这盘棋上,他还嫩了点!他以为凭着新君的宠信,凭着手中的几分兵权,就能在我王氏经营了五百年的地盘上为所欲为?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缓缓起身,负手而立,那清瘦的身影在灯火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高大。
“他敢动刀吗?他不敢!他敢动兵吗?他更不敢!”王崇山的声音斩钉截铁,充满了对局势的绝对掌控,“他若敢对我冀州数万手无寸铁的百姓动武,明日,天下士子的口诛笔伐便能将他活活淹死!他那所谓的新政,他那所谓的大元帅府,顷刻之间便会土崩瓦解!”
“他,输定了!”
这番话,说得堂下众人热血沸腾,纷纷拍案叫好,谀词如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酒酣耳热之际,王崇山似乎是被这胜利的氛围彻底冲昏了头脑。他竟是意气风发地一挥手,朗声大笑:“来人!笔墨伺候!”
在众人惊异的目光注视下,他竟亲自走到了早已备好的书案之前,提起一支饱蘸了浓墨的紫毫大笔。
他要给那位正被他逼入绝境的年轻元帅,写一封信。
一封“劝退信”。
信中,他不再称呼林乾为“侯爷”或是“元帅”,而是摆出了一副关爱后辈的、悲天悯人的长者姿态。
“林贤侄如晤:”
他笔走龙蛇,字迹苍劲有力,充满了胜利者的傲慢与“仁慈”。
“……贤侄之才,名动天下,老夫亦常闻之。然,治国之道,犹如烹鲜,当顺势而为,不可逆天而行。铁路之举,看似利在千秋,然当今之时势,民心未附,天理不容,实乃空中楼阁,镜花水月耳。强行推进,徒增动荡,于国于民,皆无益处。”
“贤侄乃当世俊杰,何苦为一己之功名,而与天下人心为敌?听老夫一言,知难而退,方为大智慧。速罢此工程,还冀州一片安宁,则贤侄之令名,尚可保全。若执迷不悟,待到天怒人怨,悔之晚矣……”
信的末尾,他顿了顿,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于残忍的微笑,最终落笔写下了那句最诛心的话。
“……望贤侄三思。冀州王崇山,顿首。”
这封措辞“雅正”、姿态“仁慈”的信,每一个字却都像是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地扇在收信人的脸上。那透纸而出的傲慢与轻蔑,几乎要将整张信纸都撑破。
写罢,王崇山将信纸吹干,小心翼翼地折好,装入信封,用火漆封缄。
“八百里加急!”他对着门外的亲随,傲然下令,“送往京城大元帅府!务必,亲手交到林大元帅的手中!”
这封充满了羞辱意味的劝退信,如同一只报丧的乌鸦,承载着旧时代最后的、也是最猖狂的傲慢,向着风暴的中心,疾驰而去。它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要将“林乾已无计可施”的氛围,烘托到无人能够企及的顶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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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元帅府,书房。
林乾独自一人,静静地看着窗外那阴沉得仿佛要滴出水来的天空。他的面前,那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上,并排摆放着三样东西。
左手边,是苏明哲从冀州前线送回来的、那块依旧沾着学子干涸血迹的石头。
中间,是内阁首辅陈润连夜送来的、那叠厚得足以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弹劾奏本。
以及,右手边,那封刚刚由八百里加急送达的、来自冀州王崇山的、充满了胜利者傲慢与羞辱意味的……“劝退信”。
他面无表情,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两潭不见底的古井,看不出丝毫的波澜。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片越来越阴沉的天空。
许久,他缓缓地,吐出了两个字。
“起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