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甄府。
夜色深沉,如同打翻的墨汁,将亭台楼阁尽数吞噬。书房内,唯有一盏孤灯,光晕在潮湿的空气里显得模糊而挣扎。
灯下,一只保养得极好的手,正握着一管沾饱了茶水的紫毫笔。笔尖悬在一份早已拟好的族谱名单之上,微微颤抖,将一滴茶水“啪”地一声滴落,洇开了一个无关紧要的名字。
随即,那只手的主人仿佛下定了决心,手腕猛然下压。笔尖带着一股决绝的力道,在那份名单之上,重重划下。墨迹混着茶水,沿着一个个名字,拖出一条粗砺而狰狞的黑线。力道之大,竟将坚韧的宣纸划出一道刺耳的“刺啦”声,裂开了一道细微的口子。
甄家大管事抬起头,那张素来古井无波的脸上,此刻只剩下一片死寂。外面的喧嚣,顾家的惨剧,林乾那神鬼莫测的手段,都在这一刻被他尽数隔绝在外。他的眼中,没有恐惧,没有愤怒,只有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准备咬断自己被捕兽夹夹住的那条腿时,那种极致的冷静与残酷。
“来人。”他的声音沙哑,像两块生锈的铁在摩擦。
几名心腹管事如鬼魅般从阴影中滑出,垂手侍立,连呼吸都刻意压抑着。
“按预案行事。”大管事将那份被划破的名单推到桌案中央,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一股冰冷的血腥味。
“凡名册所列,旁支族人、商行管事,一个不留,全部控制。”
“账房,所有与扬州盐运、东海走私相关的流水,立刻切断,做平。半个时辰后,连同底册,一把火,烧个干净!”
“另外,拟一份罪状。就说这些人,私自勾结外敌,败坏家风,罪不容赦。”
命令一条条下达,简短,清晰,不带任何感情。书房外,甄家这座平日里连下人走路都听不见声响的百年府邸,在这一夜化作了一台高效而冷酷的绞肉机。空气中,很快便弥漫开一股纸张与账册被烈火焚烧时特有的焦糊气味,呛得人喉咙发干。
天色微明。
当金陵城还笼罩在一片由恐慌、猜忌与宿醉交织而成的诡异宁静中时,甄家大管事已经换上了一身素净的布袍,亲自求见于总督府门外。
他没有空手而来。
他献上的,是一份让见惯了大场面的林如海,都不禁为之侧目的“投名状”。
那是一摞几乎有半尺厚的、由甄家“自查自纠”出的所谓罪证。以及,跟在这些罪证之后的,是数十名被五花大绑、嘴里塞着麻布的“甄氏罪人”。他们被甄家的家丁押着,如同牲口般跪在总督府前的空地上,满脸的惊恐与不敢置信。
书房内,林如海端坐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一夜之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甄家管事。他没有去翻看那些所谓的罪证,只是端起茶杯,轻轻撇去浮沫。
甄家大管事深深一揖,腰弯成了九十度,姿态谦卑到了极点,但说出的话,却滴水不漏,字字机锋。
“老侯爷,”他的声音沙哑,却异常沉稳,“经略大人在扬州查出的腌臢事,我甄家也是刚刚才知晓。竟有此等数典忘祖的败类,私下行此大逆不道之举,实乃家门不幸!我甄家愧对圣恩,百死莫赎!”
他直起身,脸上露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眼中甚至能看到几分恰到好处的、因清理门户而“悲痛”的血丝。
“为证清白,我甄家愿以雷霆手段,清理门户!并将这些年被奸人所侵吞的所有非法所得,悉数整理成册,尽数上缴国库!只求……只求老侯爷与经略大人,能给我甄家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我们也能为‘东海贸易行’,为陛下的开海大业,尽一份绵薄之力!”
好一手断腕求生。
好一个“清理门户”。
林如海心中了然,脸上却依旧不动声色。他看着眼前这个能在短短一夜之间,便将一场灭顶之灾,硬生生扭转成一笔可以谈判的政治交易的枭雄人物,终于缓缓放下了茶杯。
“东西,本督收下了。”他语气平淡,“你,回去听信吧。”
不置可否,却已是最大的可否。
甄家大管事心中一凛,却也不敢再多言。他再次躬身行礼,倒退着,退出了书房。当他转身的刹那,那一直紧绷的后背,早已被冷汗彻底浸透。
他走后,林如海提笔,将此间之事,连同自己的评语“此人,可为刀,亦可伤主”,一并封入密信,快马加鞭,送往了扬州。
……
扬州,瘦西湖行馆。
林乾展开父亲从金陵发来的信,目光在那份甄家主动献上的“罪人”名单与资产清单上缓缓扫过,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他知道,甄家这一手“断腕”,玩得极其漂亮。
他们主动自查自纠,送上人头,献上钱财,等于是用最决绝的方式,将自己从顾家那条即将沉没的大船上彻底切割开来。他们亲手堵死了林乾继续深究下去的所有“法理”依据。如果自己再揪着甄家不放,反而会在政治上陷入被动,落一个“得理不饶人”的口实。
好一条凶狠的老狗。宁断一臂,也要保全性命。想用钱和人头,就想买个平安?太天真了。
林乾的嘴角,勾起了一抹细微的、冰冷的弧度。
钱,我自己会赚;人头,我自己会拿。我要的,是你们甄家几代人,用无数鲜血和白银,才描绘出的那张通往世界的海图!
他走到桌案前,铺开一张信纸,提笔蘸墨。
笔尖落下,一行行力透纸背的字迹,在纸上迅速成形。他同意了甄家“入股”东海贸易行的请求,但附带了一个不容置疑的条件——
甄家必须将他们手中掌握的、通往东瀛乃至更南方的,所有“秘密航线图”,作为真正的“股本”,悉数注入。
……
两日后,金陵甄府。
大管事展开了那封从扬州快马送回的亲笔信。信上的字迹不多,却字字千钧。
当他看到“航线图”三个字时,那只在处置族人、焚烧账册时都稳如磐石的手,第一次,出现了无法控制的、剧烈的颤抖。手中的信纸,发出一阵轻微的“簌簌”声。
航线图……他……他竟然要的是这个!
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如同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四肢百骸。
他早就知道……他从一开始的目标,就不是什么扬州盐商,不是顾家,甚至不是我们走私的银子!他要的,是这片海!他要将我们甄家,连根拔起!
好狠……好毒的阳谋!
给,家族尚有一线生机,但从此便沦为他人随意驱使的鹰犬,再无安身立命之本。
不给,便是玉石俱焚,死无葬身之地。
大管事缓缓闭上双眼,那张苍老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深深的疲惫。
他知道,自己没得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