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轮新月,终究是沉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轮自东方升起的、充满了磅礴之气的煌煌大日。
殿试之后,授官之前,依着惯例,有三日的休沐。这三日,是留给新晋的贡士们,去接受亲朋故旧的道贺,去享受那份属于“鱼跃龙门”的、一生仅有一次的狂喜。
京城,也在这三日之中,将那份属于春闱的热闹,推向了顶峰。大大小小的酒楼茶肆,几乎被庆祝的宴席包场。从新科状元那篇惊世骇俗的殿试策论,到琼林宴上那场惊心动魄的文武之争,每一个细节,都被人反复地咀嚼、品评,而后,化作了对那位年仅十五岁的林状元,愈发神乎其神的传说。
然而,所有传说的中心,那座位于南城的定远侯府,却在这份举城的喧嚣之中,大门紧闭,谢绝了所有的访客与拜帖。
林乾没有再去看过任何一本书。
他只是每日清晨,在庭院之中,缓慢而专注地,打完一套不知从何而来的、看似平平无奇的拳。那拳法,没有半分沙场上的杀伐之气,一招一式,都显得松弛而圆融,如老龟吐纳,如鹤舞松间。他整个人,仿佛都融入了这春日的晨光与微风之中,将那满腹的经纶与权谋,都一一化开,藏入了筋骨血脉的最深处。
黛玉便会搬一张小凳,静静地,坐在廊下,托着香腮,看他练拳。一看,便是一个时辰。
第三日的清晨,当林乾收拳而立,额上沁出细微的薄汗时,一阵悠扬的、只在极重大场合才会响起的宫廷礼乐之声,由远及近,穿过清晨的薄雾,清晰地,传到了府门之前。
林安快步而入,脸上,带着一种因极度激动而强行压制下的肃穆。
“大少爷,”他的声音,微微发颤,“宫里来人了。是……是司礼监的掌印大太监,戴权,戴公公,亲自捧着圣旨来的。”
黛玉那颗正为兄长安宁而喜悦的心,瞬间又提了起来。
林乾的神色,却是平静无波。他接过黛玉递来的温热毛巾,擦了擦脸,换上一身干净的青布长衫,语气,一如往常。
“开中门,设香案。我去迎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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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远侯府那扇自挂匾以来,便极少开启的朱漆中门,缓缓打开。
林乾领着府中所有下人,立于香案之后,静静等候。
司礼监掌印太监戴权,在一众小太监与金吾卫的簇拥下,缓步而来。他手中,捧着一卷用明黄锦缎包裹的、系着龙纹玉扣的卷轴。他那张一向在宫中以阴沉刻薄着称的脸上,此刻,却挂着一种前所未有地、近乎和煦的笑容。
“林状元,”他看到林乾,笑意更深了几分,声音是太监特有的尖细,却又带着一种属于权力中枢的圆滑,“咱家,可是给您道喜来了。圣上对您,那可是……天恩浩荡啊。”
一番客套之后,戴权清了清嗓子,展开了那卷沉甸甸的圣旨。他那尖细的声音,在这一刻,变得庄重,肃穆,充满了天宪的威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新科状元林乾,德才兼备,器宇不凡。殿试之策,论‘社稷为鼎,内茶外酒’,深得朕心,实乃安邦定国之良言。朕心甚慰。”
“兹授尔为翰林院修撰,从六品。望尔勤于学,敏于思,为朝廷储才,为后学表率。”
听到此处,府中众人,皆是满脸喜色。翰林院修撰,正六品,这是历朝历代,状元所能得到的、最是清贵、也最是荣耀的开端。
然而,戴权的声音,却并未就此停止。
他顿了顿,抬眼,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垂首跪接圣旨的林乾,继续高声念道:
“又,漕粮改海,事关国本,乃百年未有之大计,不可不察,不可不慎。特设‘海运经略司’,以总理其事。”
“朕,再命翰林院修撰林乾,兼任‘海运经略司’左司丞一职,亦为正六品。赐紫鱼袋,准其自由出入六部衙门,查阅相关卷宗;准其与户部、兵部、工部三部堂官,共同议事。”
“所行之事,可不必经由中书,直奏御前。”
“钦此——!”
当那最后一个“此”字落下,整个定远侯府门前,陷入了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道前所未闻的、石破天惊的任命,震得头脑发懵。
双官衔!双正六品!
一个翰林院修撰,是清贵之极,是未来阁老的储备。
一个“海运经略司”左司丞,却是实权之极!联通三部,直奏御前!这哪里是一个新科状元该有的待遇?这分明是简在帝心,已然被当成了天子心腹的重臣来用!
戴权的脸上,笑容愈发和煦。他亲自将圣旨卷好,双手递到林乾手中,那腰,不自觉地,躬得更低了些。
“林大人,”他改了口,声音里,是再也无法掩饰的、发自内心的敬畏与讨好,“恭喜,贺喜。这京城,马上就要刮起一阵,了不得的‘东南风’了。”
林乾双手接过圣旨,再次,叩首谢恩。
“臣,林乾,领旨谢恩。定不负陛下所托。”
他的脸上,依旧是那份平静。仿佛这一切,本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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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一出,林乾的青衫,一夜之间,便换成了绣着云雁纹的、绯红色的官袍。
那绯袍,是正六品的颜色,穿在他那本就挺拔的身姿之上,少了几分属于书生的儒雅,多了一份只属于帝国官员的、沉甸甸的威严。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在圣旨下达的半个时辰之内,便传遍了朝堂的每一个角落。
何璟的府上,这位东阁大学士,抚着自己花白的胡须,开怀大笑,连声说了三个“好”字。
忠顺王的府中,那盘早已下完的残棋,被他一袖扫落,黑白棋子,混杂着,滚落满地。
而更多的,是沉默。
是一种因天威难测,与一个少年那不可思议的崛起,而带来的、复杂的沉默。
定远侯府,书房。
林乾换下了那身崭新的官袍,依旧是一身寻常的青衫。他将那道决定了他未来命运的圣旨,与那枚代表着实权的紫金鱼袋,静静地,摆放在了书案之上。
黛玉站在他身旁,看着那身她从未见过的、华美的官袍,看着那道金光闪闪的圣旨,那双清亮的眸子里,充满了与有荣焉的喜悦,却又带着一丝,她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淡淡的怅惘。
仿佛,从今日起,那个只属于她一个人的兄长,将真正地,属于这天下,属于这朝堂了。
林乾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心绪。
他没有回头,只是指着窗外,那棵刚刚抽出新芽的海棠树,声音温和,一如往常。
“官袍,终究只是穿给外人看的。于你我而言,”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了一个真实的、发自内心的笑容,“我,还是那个,要为你移栽一树海棠的兄长。”
“永远,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