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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北那家茶室在二楼,落地窗外是一条慢慢淌过去的冬日河。水面像一片被低温磨过的玻璃,寒,静,但并不脏。我把手机调成震动,坐在角落,能看见江阮,也能看见出口。我带了两样东西:一支普通的签字笔,和一包薄薄的纸巾。前者写字,后者擦脸——谁也说不准哪一样会先用上。

影子秘书先到。三十出头,穿一件灰色羊绒,胸针很小,像一颗收紧的松果。他进门时环视一圈,目光扫到我所在的角落又飞快避开,像是习惯把“证人”分成两类——需要的与不需要的。

“江小姐。”他只朝江阮点头,微笑恰到好处,“我姓卓。‘燕尾’今天不便露面,先请我过来聊聊‘方向’。大家都是为事,不为人。”

“为事。”江阮把手覆在茶盏上,手背在热气里微微出汗,“那我们就把事摆平:通讯记录已经在路上,你们也知道。‘方向’是公开的,‘内容’我们守住边界。但路径不会再回去。”

卓先生没看茶,眼睛直直地看她:“我们希望先把风压下去。慈善补偿我们愿意扩大,城市复建基金,我们愿意再出一笔。媒体那边可以协调一个更体面的叙事——‘城市一起向前’。你们得到了制度的胜利,我们留下秩序的面子。”

“秩序不需要面子,秩序需要脊梁。”江阮说话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怕烫,“你们给的钱,我会用,但不是为了盖住什么。我们可以谈‘怎么修’,不能谈‘别再提’。”

卓先生垂下眼,看起来像在笑:“江小姐,你的理想深得人心。但理想要留一点缝,让现实进去。”

“现实已经进来了。”我在角落里开口,他朝声源看过来,终于正视我,“昨晚我们把‘蓝条作假’抽丝剥茧——现实就在老人指尖那一点不漂亮的红里。你们把到家变成到图,现在又想把到庭变成到捐。不行。”

他似乎不愿把谈话节奏交给我,迅速把目光收回:“苏律师,您当年也做过乙方,明白‘步子大了会扯着’。我们不是要否定透明,我们是希望优雅一点。”

“什么叫优雅?”江阮问。

“让该在台上的站在台上,该在幕后的人退一步,不必曝光名字。”他把一张打印出来的清单放在桌上,纸张很薄,却用重墨压了边,“我们愿意在复建基金里填入三项‘落地项目’,再加上对受助方的二次回访。你们要的动作我们给;你们手里的刀收一收。”

“刀不在我们手里。”江阮把清单推回去,“刀在你们塑造的权重与流程里。我们不喜欢砍人,但也不会拿绷带去包你们动过手的地方——那样伤口会化脓。”

他笑了一下,笑容终于有了温度,却像一盆温水泼到冰面上——好看,但滑。他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小信封,压在清单上:“一个人情。里面是一段解释:‘燕尾’只是联络,并不参与决策。他愿意为早年的判断失误在公益层面‘补作业’。如果可以,你们在公开场合就不要再提他。”

我看见江阮的指尖蜷了一下,又伸开。她没有碰那个信封:“贵方真正在乎的,并不是某个三字代号是不是体面——你们在乎的是谁被定义为核心。我可以答应——我们会把人从叙事里降权,只保留手与流程。但‘不提’——不可能。”

卓先生盯着她,眼神第一次有了锋。他很快收回:“那就谈界线:一、未成年人;二、非关键配偶;三、家庭住址;四、私人生活细节——都不进入任何公开材料。我们再加上一条,‘工作层面人员’尽量避免曝光姓名。”

“可以。”江阮答,“但加两条:一、影子系统不得再以‘顾问’名义参与公共决策;二、未来任何慈善扩容,不得以‘统一口径’换取‘媒体沉默’。你们可以沉默,媒体不能。”

他沉默了一会儿,端起茶,喝了一口,像在确认温度。他忽然笑起来:“江小姐,你跟我第一次见的若澜很像——相信话可以把一座城搬家。她后来学会了很多工具,你呢?”

“我学会分三步。”江阮也笑,“第一步,把灯打开;第二步,把人站上来;第三步,把工具锁好。”

我看着两个人把“谈判”调整成“对齐”,心里的弦松紧拉扯。卓先生把信封推回公文包,像把一把没被用上的刀重新插回鞘。他放软了声音:“再给您一个提醒——‘燕尾’不会永远是代号。你们要的那份‘影子董事会’名单,迟早会有人端出来。到那时候,不要让你们自己也变成‘吃人设’的那类人。”

“谢谢提醒。”江阮站起来,把围巾搭在臂弯,“我们不吃人设,我们吃证据。”

他也站,微微欠身:“那今天就当一次试探。有些门,不必一脚踹开,也不必永远关上。”

门外风声紧了两度。我把签字笔塞回口袋,给江阮发了一条微信:**“出口右侧,安全。”**她回了一个“好”。

我们前后脚出门。楼梯尽头,一个穿黑羽绒外套的中年男人背对我们站着,望着河。他手里拿着一支很旧的钢笔,笔帽有一处小小的缺口。燕尾不转身,只把笔往栏杆上一搁,像是放下一个隐形的请帖。

“江小姐。”他不看我们,“谢谢你今天没提名字。很多人喜欢名字,名字会把他们从人群里拎起来。他们以为那叫胜利。”

“我喜欢动词。”江阮说,“动词会把人放回去。”

“那我送你一个动词。”他终于回头,目光很淡,“停手。”

我笑了一下,替江阮接了话:“停错了。不是我们停,是你们的影子停。”

他盯了我们两秒,点点头,像是认下了什么,却什么也没答。我们擦肩而过的时候,我闻到他身上那种不属于任何香水的味道——文件柜里陈年的纸。他走了几步,又转回头:“你们做的很多事,我也认同。只是别让火,把你们想守的木头一并烧了。”

“放心。”我说,“我们知道哪里该浇水。”

下楼时,天光忽然亮了一下,像从云缝里抽出的一条白。江阮把围巾围好,对我眨眼:“他把‘停手’讲得像赠诗。”

“诗可以拿来挂在墙上。”我说,“案子要放在桌上。”

手机震动,是安然发来的截图:“影子秘书卓某与‘黔x咨询’的往来日程,已入镜像。未成年人信息已自动打码。”她在最后加了一个小表情:“稳。”

我回了一个“稳”。我们并肩走到街角,风从桥洞里呼出来,吹得人有点想笑。这个下午,我们拒绝了一个体面的私了,换来一扇没有关紧的新门。门后有人站着,手里拿着老钢笔;门这边有人站着,手里攥着把认真。

“走吧。”江阮说,“去把‘方向图’做给大家看。名字不重要,手重要。”

我点头。河面上有一片光,慢慢往下游漂。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天赐的,是云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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