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第三日，九点二十。法庭空调吹出的风很克制，像把热气在空中抹平。证人席前的麦克风被擦过一遍，金属外壳在灯下微亮。
传唤：江正霄。
他穿了最朴素的深灰西装，扣子只系上一颗。站在证人席前的那一刻，他像在寻找一个不再可退的角落。江阮坐在侧后排，指尖按在桌沿，没抬头，背已经悄悄绷直。
审判长：“请陈述与‘匿名捐款’相关的事实。”
江正霄的声音一开始有些哑，像卡着一粒沙：“我有一笔匿名捐款。发生在2019 年，金额……不少。”
他停了一秒，像在把“不少”换算成今天的重量：“对象：若澜基金会‘午餐扩容’项目；编号：对公入账，备注空白；期限：分三次。捐款前，有人暗示，说这有利于家族项目**的‘社会观感’。我……答应了。”
纪南川起立，语气平：“请问捐款过程中，您是否与任何人员就评估权重、试验调整、公开话术发生过对价沟通？”
江正霄摇头，目光从法徽下移到桌面：“没有。有人暗示我，‘别问过程’，我也……没有问。”
“是否在捐款后，收到过**‘感谢性资源’——比如项目审批便利**、媒体协作、讲座位次？”
“媒体协作……有。”他深吸一口气，“但那不是直接挂账的回报，是一声电话、一句关照。这就是我错的地方——我以为自己没有‘拿钱’，就不是‘拿好处’。**”
坐在公众席里的几个中年男人下意识对望——那是他们熟悉的模糊地带。江阮垂着眼，呼吸稳，却在某一刻很轻很轻地抬了一下下巴。
审判长：“为何选择匿名？”
江正霄：“体面。我以为匿名可以保住‘体面’。体面不是干净，它是看不见。”
“你是否知悉，匿名资金被用于掩饰权重扭曲的‘公益外衣’？”
“我现在知道了。”
“那时是否知道？”
“……我没有问。”
这一句“没有问”，在法庭的木墙上磕出干脆的回声。
纪南川收拢目光，换成叙事式问答：“请确认两点：
一，您是否未参与共谋，而是被体面裹挟的出资人？
二，您是否愿意将全部来往凭证、与媒体协作的沟通记录一并提交，以切割利益链？”
江正霄点头：“**是，愿意。**对象：凭证与沟通；编号：全部移交；期限：d+3前入卷。”
被告代理起身，想从亲情与公司治理两个面上刺穿：“江先生，您此刻承认，会不会是为了保女儿？”
江正霄看过去，那一瞬他像年轻了几十岁，又像老了几十岁：“我今天不是来保谁的。我是来把名字写在‘匿名’上。”
他转向江阮**——终于第一次与女儿对视：“对不起。我以为‘不问’可以保护你，现在我知道，不问是把刀子借给别人。”
江阮张了张口，喉咙里像卡了个磁扣，半秒后才发出声音：“我收到了。”她没有站起，只把指尖从桌沿挪到心口，轻轻一点，像签了个回执。
法庭记录飞快落笔，合议庭简短评述：“证人陈述与既有证据相印证。就该匿名款之性质，初步认定为非对价性质之出资，但客观上参与形成‘体面外衣’。相关凭证继续补强。”
休庭十五分钟。
走廊的窗开了一扇，风把卷宗页角吹起微微的浪。江正霄站在窗边，像要找回久违的站姿。江阮走近，停在两步之外。
“你怪我吧。”他笑，笑得很平，“你应该怪。”
“我会写在‘家族治理手册’里。”江阮回望他，“对象：家族资金；编号：‘匿名资金’禁止条款；期限：长期。——怪不如改**。”
“你妈说你现在讲话像律师。”
“是你给我找的律师。”
两个人都笑了，笑声轻得像两枚扣子轻轻合上。那不是重逢的拥抱，是一种成熟的告别**：在制度里道别，在名字上告别，在沉默之外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