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证据室的灯是暖的，桌上摆着几只没喝完的纸杯。门口有人敲了两下，像试探，又像把一口气按住。
刘帆站在灯影外，怀里抱着一本黑皮账本。雨水从他的肩头一寸一寸往下掉，他没有擦。
“我回来。”他声音发哑，像嗓子里塞了砂纸，“真本在这儿。”
纪南川把他引进来，替他关上门，随手把空调调高两度：“先坐一会儿。”
刘帆不坐。他把账本放到防渗垫上，手指仍旧扣在封皮边缘：“副本你们看过。这个每次‘袖扣’出现，我都在页角画了记号。”
苏砚戴上手套翻页，纸张的纤维在灯下发出一点点毛光。d56：S-17批互挂（午餐?临床），袖扣记。d58：汇总单对冲后补“咨询费”，袖扣记。d60：前置开灯三次，鲍至口令“老规矩”。
每一笔旁边，都有一个细小的椭圆，旁边划着短横，像某个人永远不肯拿掉的标志。
“副本跟真本，差多少？”纪南川问。
迟望把真本与副本靠在一起，放在扫描台上，开了墨迹层析，光一点点扫过去。“字距、墨渍、笔压，一致性九十九点三。页角的划痕也对上。”
“条件呢？”纪南川看向刘帆。
刘帆喉结滚了一下，整个人像被雨水泡过的木头：“我妻子和女儿，在城北的出租屋。这段时间我掉线，是有人盯着。我能把这个给你们——只有一个条件：把她们转走。今晚起。不要让孩子在学校门口收花圈。”
“可以。”纪南川拿出《协作证人保护方案》的d版，条目一条条读给他——四十八小时内异地安置，不跨省、跨区隐名；临时摆渡车与学籍变更协助；新号启用、旧号转空，白名单通信；不公开姓名与容貌，只以“协作证言人F家属”出现。每条后面都空着一格，等待签上一个小勾。
伦理席与第三方法务当场签名。刘帆伸手，笔抖了两下，终于把自己的名字写在“申请人”一栏上。
“要有凭据。”他眼神干净，疲惫得像一盏灯的最后一点油，“我做过错的事。第一笔不是我写的，后面的补签有我。我不想用女儿去抵消。”
“我们用跑路条从来换不到一个孩子的睡眠。”江阮不知什么时候到了门边，声线很轻，“我们用的是手续，和车。你把本子给我们，我们把门给她们打开。”
——
电话在桌上震了两下，停。陌生号码的语音只留四个字：孩子挺好。
屋子里安静了一秒，然后动起来。纪南川把“红级预案”推上去：两条线路的摆渡车同时出发，真与假；校门口两名女协作员接人，便衣跟；社区和派出所同步备报。门口有风灌进来，纸页抖了一下又平。
“我来对。”迟望把账本的“袖扣记”与会所那几帧屏幕图一一对应：d58的末四位…3719，d60的三次前置开灯，d56的互挂与耗材调拨。那几处时间像被一根细线穿过去，亮点一颗一颗平稳。
“真本、商户、门禁、账表。”纪南川把四个词压一排，像把四颗钉子按在木头上，“对在一起，就不动了。”
刘帆握着一次性纸杯，小口喝了一点，像喉咙在试探能不能吞咽。他看着自己的手：“我以前记‘袖扣’是为了绩效。后来每画一次，都像给自己挖一个小洞。”
“秤是冷的。”江阮看他，“但冷的东西，才稳。你把这本当秤。它跟着你，不跟着人情。”
门铃在这时短促响了一下。便衣用对讲机压低声音：一号车家属已上，二号车女儿已上，校方交接表签字，落脚点开门，智能门禁白名单录入成功。三条信息像三口气，顺顺当当地落回胸口。
刘帆背微微弓着，像一块被水浸过又烤干的木板终于找到一个能贴合的平面。他把手从账本上挪开一点：“谢谢。”
“不是谢我们。”纪南川把纸质迁离回执递给他，“是你自己拿真本换来的。”
——
会所那边夜还长。鲍至在内控群里留了一句：财务有流动。账本注意去向。回复只有两个字：知道。像从金属里拉出来的一根线，冷。
合唱团没有指认，他们把“袖扣记号账本”做成象形图：椭圆、短横，旁边是四个词——互挂、挂接、前置开灯、咨询费。图下面空了一句：“我们追标记，不追脸。”
——
天色发白的时候，安全屋门口亮了一盏走廊灯。孩子趴在窗帘后面探了探，缩回去，又探出来，像只好奇的小兽。刘帆站在门外一步远的地方，指尖抠着衣角，抬头又放下。
“要不要进去抱一下？”女协作员问。
他摇头，嘴角往上抬了一下，像是笑，又像是把什么压回去：“等结束。我怕她记住现在的我。”
江阮把一只保温杯放到他手心，杯壁暖：“你把刻刀交出来了。护套我们给你们。等到能回去的时候，你们就回去。”
刘帆点了点头，声音不稳：“我不是什么英雄。”
“我们也不需要英雄。”江阮说，“我们需要一个能把本子记清楚的人。”
——
日头升起，窗台上落了暖光。证据室把账本扫描封存，柜号写得端正。副本公开的是几页对齐的时间，名字都磨掉了，只留那些亮点一样的刻痕。
城市在醒，远处有人拉开卷帘门，铁链碰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苏砚把那只珍珠耳钉翻了个面，针眼在光里闪了一下又隐去。
“我们继续。”她说，“夜晚总是长一点。但天亮这件事，不需要投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