辞别了鄱阳大泽的烟波浩渺,临清怀揣着泽虞所赠的神卵,再次踏上了前往龙虎山的旅程。
他并未选择御空飞行,而是依旧以双脚丈量山河,于红尘中砥砺道心。
渡过鄱阳湖口,地势渐高,山峦起伏,景色与一望无际的大泽迥然不同。
此地已是武夷山脉余脉,层峦叠嶂,碧水丹崖,云雾缭绕其间,灵气充沛远胜鄱阳大泽。
更显着的变化是,人烟逐渐稠密起来。
官道之上,车马络绎不绝;沿途村镇,屋舍俨然;山野之间,时常可见开辟出的梯田药圃,一派人间兴盛景象。
正如玄诚子所言,武夷山乃道教名山,三十六洞天、七十二福地中,那些愿意在人间显圣的大能最是喜欢在这个人杰地灵的地方开宗立派。
千百年来,无数道家宗派在此开枝散叶,讲经传道,使得此地道风鼎盛,修行者众多。
临清一路行来,已能隐隐感觉到山中多处灵气汇聚之地,皆有阵法笼罩,想必是某些宗门或修真世家的山门所在。
他依旧保持着清瘦的少年道人模样,气息内敛至炼精化气后期,混在往来行人中,并不起眼。
然而,身为异类修真的本能,让他踏入这片人族修士聚集之地时,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警惕。
这里,不再是鄱阳大泽那般相对自由宽松的环境,人族正统道门的规矩与偏见,无时无刻的不在威胁着他的生命安全。
这一日,他行至一处名为“栖霞镇”的山麓大镇。
此镇依山傍水,规模不小,镇中商铺林立,更有不少悬挂着道家幡旗的客栈、药铺、甚至法器店,往来行人中,不乏一些气息沉稳、身负修为的修士。
镇子尽头,一条青石台阶蜿蜒而上,直通云雾深处,那里便是武夷山中有名的“清虚观”所在。
据说此观历史悠久,虽非顶尖大派,但在方圆百里内颇有名望。
临清打算在镇中稍作休整,补充些干粮清水,再继续赶路。
他信步走入镇中,寻了一间看起来干净朴素的茶馆,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要了一壶清茶,几样茶点,静静听着周围茶客的闲聊,希望能了解到一些关于武夷山修真界的消息。
茶馆内人声嘈杂,三教九流皆有。
有谈论今年茶叶收成的商人,有交流修炼心得的低阶散修,也有议论山下官府政令的乡绅。
临清神识微动,过滤着无用信息,很快,邻桌几位身着统一青色道袍、显然是清虚观弟子的谈话引起了他的注意。
“听说了吗?前几日,后山‘锁妖洞’的封印又松动了!幸亏玄静师叔及时发现,带人加固,否则又要跑出几只害人的妖物来!”
一个年轻弟子心有余悸地说道。
“可不是嘛!”
另一个年长些的弟子接口,语气带着厌恶,“这些妖孽,本性难移!当年祖师爷慈悲,只是将它们镇压,未曾打杀。它们倒好,一有机会就想出来作乱!要我说,就该禀明观主,请出‘斩妖剑’,将它们彻底形神俱灭,以绝后患!”
“师兄说的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妖就是妖,再怎么修炼,也改不了害人的本性!”
旁边一人附和道。
“锁妖洞”、“妖物”、“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这些字眼,如同细针般,轻轻刺在临清的心头。
他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面上虽不动声色,心中却泛起一丝波澜。
他深知,这便是人族修真界,尤其是这些正统道门中,对异类修行者普遍的看法。在他们眼中,妖,便是孽,是祸害,是需要防范、镇压甚至铲除的对象。
尽管他早已化形,气息也与常人无异,但听到这等言论,身为异类的本能,还是让他感到一种无形的排斥与压力。
就在这时,茶馆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与惊呼声!
紧接着,便听到有女子尖利的哭喊和男子愤怒的呵斥!
“妖孽!还敢伤人!”
“拦住它!别让它跑了!”
临清眉头微蹙,抬眼向窗外望去。
只见街道上,人群惊慌四散,一只通体雪白、额生独角、形似小鹿的灵兽,正惊慌失措地左冲右突,它的后腿似乎受了伤,流淌着鲜血,眼神中充满了恐惧与无助。
几名手持符箓、桃木剑的清虚观弟子,正神色严厉地围堵它,道道金光符咒打出,逼得那灵兽无处可逃。
“是那只偷吃灵药的‘雪灵猊’!终于抓住了!”
茶馆内,有知情者喊道。
“哼!这畜生,仗着有几分灵性,屡次潜入药圃偷食,这次定不能轻饶!”
清虚观的那几位弟子也站了起来,面露喜色。
临清目光落在那只雪灵猊身上。
他能感觉到,这灵兽气息纯净,并无凶煞之气,所谓的“偷食”,或许只是遵循本能,寻找蕴含灵气的食物以求生存或修炼。
它眼中的恐惧与无助,是那般真切。
“诸位道长,可否高抬贵手?”
一个焦急的声音响起,是一位提着药篮、衣着朴素的中年妇人,她冲到近前,对着清虚观弟子哀求道,“这雪灵猊虽偷吃了几株药材,但从未伤过人,它……它前几日还帮我找到了走失的孩儿……求求你们,放它一条生路吧!”
“哼!妖就是妖!今日偷药,明日就可能伤人!妇人之仁,岂能纵容妖邪!”
为首的一名清虚观弟子,面色冷峻,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祭出一道缚妖索,就要将那雪灵猊捆住。
那雪灵猊似乎感知到末日将至,发出凄厉的哀鸣,绝望地挣扎。
临清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以他的修为,若要救下这灵兽,易如反掌。
但他更清楚,若在此地出手,便是公然与清虚观为敌,暴露自身,后续将有无穷麻烦。
而且,从道理上讲,这灵兽确实偷了观中药材,清虚观弟子捉拿,也并非完全无理。
是遵循内心一丝不忍出手相助,还是明哲保身,冷眼旁观?
就在他心念电转之际,那名冷面弟子已催动缚妖索,金光闪闪的绳索如同灵蛇,眼看就要缠上雪灵猊的脖颈。
忽然,一道温和却不容置疑的声音响起:“且慢。”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位身着月白道袍、面容清癯、气质出尘的老道士,不知何时已站在场中。
他并未释放任何强大气息,却自有一股令人心折的威严。
“玄静师叔!”清虚观弟子们见到老道,立刻收起法器,恭敬行礼。
原来此人便是清虚观长老玄静真人。
临清神识微动,察觉此人修为已至炼气化神中期,气息醇和,道基深厚。
玄静真人目光扫过惊恐的雪灵猊和哀求的妇人,又看了看自家弟子,轻轻一叹:“万物有灵,修行不易。此兽虽有过,却罪不至死。它既与这位居士有缘,便网开一面吧。”
说着,他袖袍轻轻一拂,一股柔和的力道便将那缚妖索荡开。
那冷面弟子似有不甘,低声道:“师叔,可是观中规矩……”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玄静真人淡淡道,“我辈修道,当体天心,怀慈悲。若一味执着于规矩,见妖便杀,与魔何异?带它回观,锁入后山禁地,让它静思己过,若诚心悔改,再行发落便是。”
弟子不敢再言,只得称是,上前小心地将那雪灵猊制住,却未再下重手。
那妇人连连叩谢,玄静真人微微颔首,便转身飘然而去。
一场风波,就此平息。
茶馆内众人议论纷纷,大多称赞玄静真人慈悲为怀。
临清却独自坐在窗前,心中波澜起伏。
玄静真人的处理方式,看似慈悲,实则依旧是将那灵兽囚禁。
那句“与魔何异”,虽是在训诫弟子,听在临清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
在这人族道门眼中,对异类的“慈悲”,其底线又在哪里?
是否永远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与不信任?
他低头抿了一口早已凉透的茶,苦涩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怀中的泽虞神卵传来温热的搏动,仿佛在提醒他自己的身份与责任。
离了茶馆,临清心情有些沉重,信步走出栖霞镇,沿着山道前行。
他需要找个清静地方,好好平复心绪。
行至一处山涧旁,流水潺潺,林木幽深。
他正欲寻地打坐,忽然心生警兆!只见前方林中,两道身影悄然浮现,拦住了去路。正是之前在茶馆中,对妖物喊打喊杀最起劲的那两名清虚观弟子!此刻,他们脸上再无之前的“正气凛然”,反而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目光灼灼地盯着临清。
“这位道友,面生的很啊?”
那年长弟子皮笑肉不笑地开口,“方才在茶馆,我看道友对那妖物似乎颇为关注?莫非……与那孽畜有什么渊源不成?”
临清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贫道云游至此,只是恰逢其会,并无渊源。二位道友何出此言?”
“哼!少装糊涂!”
另一名弟子厉声道,“我清虚观有秘术,可感应妖气!你虽极力掩饰,却有一股非人的异样气息!说!你到底是何来历?潜入我武夷山,有何图谋?”
临清瞳孔微缩!
他自问隐匿之术已臻化境,这两个炼精化气期的弟子,是如何看破的?
难道他们身上有专门探测妖气的法器!或者,是在诈他?
他心念急转,知道此事难以善了。
若承认,便是死路一条;若不承认,对方显然也不会轻易放过。
“二位道友怕是误会了。”
临清缓缓道,体内先天一炁悄然运转。
“误会?拿下你,搜魂便知!”
那年长弟子狞笑一声,与同伴同时出手!
两道凌厉的剑光,夹杂着破邪符箓,直取临清要害!竟是打算杀人灭口!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杀机,临清眼中寒光一闪。
他不再犹豫,身形微动,便要出手反击!
然而,就在这剑拔弩张之际,一个清脆却带着怒意的女声骤然响起:
“住手!”
一道赤色剑光如长虹经天,后发先至,精准地荡开了那两名弟子的攻击!
剑气灼热,逼得两人连连后退!
只见一位身着红衣、英姿飒爽的年轻女修,手持一柄火焰缭绕的长剑,落在临清身前,怒视着那两名清虚观弟子:“玄明、玄慧!你们好大的胆子!竟敢在此截杀同道!当我武夷派无人吗?”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临清和那两名清虚观弟子都愣住了。
武夷派?
临清心中一动,这也是武夷山中的一大宗门,与清虚观素来不睦。
那两名清虚观弟子见是武夷派的人,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色厉内荏道:“赤练仙子!此人身份可疑,疑似妖物!我等乃是替天行道!”
“呸!”
那被称为“赤练仙子”的女修柳眉倒竖,“我看你们才是心怀鬼胎!这位道友气息中正,何来妖气?分明是你们想杀人夺宝!还不快滚!”
那两名弟子对视一眼,心知今日事不可为,恨恨地瞪了临清和赤练仙子一眼,撂下句“走着瞧”,便狼狈地遁入林中消失不见。
危机暂解,临清松了口气,对那红衣女修拱手道:“多谢仙子出手相助。”
赤练仙子转过身,打量了临清几眼,爽朗一笑:“道友不必客气。清虚观的人向来如此,打着斩妖除魔的旗号,行事却龌龊不堪。我看道友面生,不是本地人吧?可是来参加‘丹霞法会’的?”
“丹霞法会?”
临清一怔,他并未听闻此事。
赤练仙子见他不知,便热情解释道:“丹霞法会是我武夷山十年一度的盛事,由几家大宗门轮流主办,旨在交流道法、切磋技艺。此次轮到我们武夷派主办,就在三日后的丹霞峰。道友若有兴趣,不妨前来观礼。”
临清心中微动,这或许是个了解武夷山修真界的好机会。
他沉吟片刻,道:“多谢仙子相邀,贫道若有闲暇,定当前往观瞻。”
又寒暄了几句,赤练仙子便告辞离去。
山涧旁,再次只剩下临清一人。
他望着幽深的林木,回想方才的遭遇,心中并无多少庆幸,反而更加沉重。
清虚观弟子的敌意,人族修真界对异类的偏见,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笼罩在这片看似祥和的武夷山境。
他寻了处僻静山洞,布下禁制,盘膝坐下。怀中的神卵传来安稳的搏动,稍稍抚平了他心中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