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了三天三夜,把黑水河两岸裹成了白茫茫一片。徐凤年踩着没过膝盖的积雪往菜地方向走,新打的毡靴里垫着王婶絮的棉絮,却还是挡不住从脚底往上钻的寒气。他呼出的白气刚散开,就被风卷着扑在脸上,像小刀子割似的。
“哥,慢点!”徐龙象从后面追上来,手里拎着两个暖炉,是张铁匠用铁屑和炭火做的,外层裹着厚布。他天生金刚境的体魄不惧严寒,只穿着件单褂,却把自己的厚棉袄披在徐凤年肩上,“李伯说菜窖的门被雪堵了,得挖开。”
徐凤年接过暖炉,揣进怀里,暖意顺着衣襟往四肢漫。“拓跋斛律那边没动静?”他望着狼山的方向,雪雾把山影遮得只剩个模糊的轮廓,连炊烟都看不见了——想来是上次吃了亏,缩在营里不敢露头。
“亲卫说他们在烧帐篷,像是要往回撤。”徐龙象用脚踢开路上的积雪,露出底下结冰的菜畦,“褚胖子派人来说,他带轻骑营绕去狼山后了,让咱别担心。”
徐凤年点点头,心里却清楚,拓跋斛律不是轻易认输的人。北莽骑兵善耐寒,雪越大越有可能藏着偷袭的心思。他往菜窖的方向加快脚步,那里藏着村里大半个冬天的口粮,若是被北莽人发现,后果不堪设想。
菜窖的门果然被积雪堵得严实,只露出个小小的木牌,上面刻着“白菜”二字——是李老汉怕记错位置做的记号。徐龙象放下暖炉,徒手往雪堆里刨,十指插进积雪的瞬间,竟把表层的冰碴都捏碎了。天生金刚境的力道让他刨雪的速度比用铁锹还快,很快就露出了青石板盖。
“我来。”徐凤年按住他的手,从腰间抽出匕首,插进石板缝里用力一撬。石板“嘎吱”响了两声,被撬开条缝,一股混着白菜清香的暖气流出来,带着点潮湿的土腥气。
两人合力掀开石板,下面是陡峭的台阶,通往深不见底的地窖。徐龙象自告奋勇先下去,裂甲刀握在手里,以防有什么意外。脚步声在窖里回荡,过了片刻,传来他的喊声:“哥,没事!白菜好好的!”
徐凤年跟着下去,地窖里点着盏油灯,昏黄的光映着码得整整齐齐的白菜,外面裹着层干稻草,防冻又透气。角落里还堆着土豆和萝卜,用沙土埋着,只露出小半截,像群躲在土里的胖娃娃。
“李伯这手艺,比粮仓还严实。”徐凤年拿起颗萝卜,表皮光滑,一点冻痕都没有。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村里没菜窖,萝卜冻得像石头,只能煮熟了喂牲口,如今却能存得这么好,连缨子都带着点青气。
徐龙象抱着颗最大的白菜往上走,菜叶上还沾着点湿土,是从窖底带上来的。“王婶说用这白菜做酸菜,开春就能吃。”他把白菜往雪地上一放,腾出手来帮徐凤年搬萝卜,怀里的暖炉被挤得“咕噜”响。
刚把最后一筐萝卜搬上来,就见李老汉拄着拐杖往这边挪,棉帽上的雪积得像个小帽子。“小将军,龙象兄弟,快回吧!”老人喘着气,手里攥着张纸条,“褚将军派人送来的,说北莽人真撤了,狼山营都空了!”
徐凤年接过纸条,是褚禄山的笔迹,依旧歪歪扭扭,却透着股得意:“拓跋斛律那厮被老子抄了后路,粮草全没了,正往北边蹿呢!老子追了他三天,砍了他半面旗,够他心疼半年的!你们踏实过年,年后老子带酒来看你们!”
最后画了个歪歪扭扭的笑脸,旁边还写着“给龙象带了两坛高粱酒”。
徐龙象看见“酒”字,眼睛亮了,抱着白菜往村里跑,厚棉袄从肩上滑下来都没察觉。徐凤年帮李老汉拍掉身上的雪,老人的手冻得发紫,却紧紧攥着拐杖,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
“这下能踏实过年了。”李老汉望着狼山的方向,雪雾里隐约能看见亲卫营的斥候在巡逻,“等开春,咱把菜窖再挖深些,再种上两亩菠菜,让龙象兄弟尝尝鲜。”
回村的路上,雪开始化了,屋檐上滴下的冰水“滴答”作响,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流。王婶在村口支起了大锅,正在熬腊八粥,里面放了新收的小米、红豆,还有去年存的栗子,香气飘得老远。张铁匠的铺子也冒着烟,传来“叮叮当当”的锤声,像是在打新的农具。
“哥,张叔说要给我打把新刀。”徐龙象凑过来,手里捧着碗刚盛的腊八粥,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比裂甲刀还沉,说能劈开冰面。”
徐凤年接过他递来的粥碗,暖意从指尖传到心里。“开春再打吧,”他望着远处渐渐融化的黑水河,冰面裂开了细纹,像幅正在展开的画,“等冰化了,咱去河里摸鱼,用新刀剖鱼最利落。”
徐龙象用力点头,喝粥的速度更快了,米粒沾在嘴角,像沾了层碎金。
日头爬到头顶时,雪化得更厉害了,屋檐下的冰棱开始往下掉,“啪嗒”一声摔在地上,碎成亮晶晶的小块。孩子们在雪地里追逐打闹,用融雪堆雪人,虽然堆得歪歪扭扭,却笑得格外开心。
徐凤年靠在祠堂的门框上,看着这热闹的光景。甲士们在收拾兵器,把铁蒺藜和“破冰锥”收进仓库,铠甲上的冰碴融化成水,顺着甲片往下滴,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水洼。徐龙象不知从哪摸来副春联,正笨手笨脚地往门上贴,红纸被风吹得哗哗响,却被他用天生金刚境的力道按得牢牢的。
“小将军,来尝尝刚蒸的枣糕!”王婶端着个托盘走过来,枣糕上撒着白糖,像落了层细雪,“甜丝丝的,来年日子准红火。”
徐凤年拿起块枣糕,咬了一口,软糯的口感里带着枣香,甜得恰到好处。他望向黑水河,冰面的裂纹越来越大,能看见底下流动的河水,像条苏醒的银蛇。
他知道,冬天总会过去,冰雪总会消融。就像北莽的铁骑挡不住春天,就像菜窖里的白菜能熬过严寒,就像身边这个捧着枣糕傻笑的弟弟,永远带着股不肯弯折的劲。
远处的狼山已经看不见了,被化雪的雾气彻底遮住。但徐凤年心里清楚,那里的硝烟并未散尽,北莽的铁骑或许还在某个角落磨牙。但只要这村里的炊烟还在,锅里的腊八粥还热,身边的人还在笑,他就有足够的底气,等着冰融雪消,等着春归大地。
徐龙象终于把春联贴好了,虽然歪了点,却牢牢地粘在门上。他转过身,对着徐凤年咧开嘴笑,阳光落在他脸上,融化的雪水顺着脸颊往下淌,像两道亮晶晶的河。
“哥,过年了。”
“嗯,过年了。”徐凤年笑着点头,把手里的枣糕递给他一半。
融雪的水在脚下汇成小溪,往黑水河的方向流去,带着冰的清冽,也带着春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