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像块被擦亮的银盘,悬在教场尽头的旗杆顶上,把靶场照得一片雪白。徐凤年披着件厚披风,站在观礼台的阴影里,看着底下操练的新兵。他们穿着簇新的玄甲,手里的长枪在月光下泛着冷光,队列虽然还不算齐整,脚步声却踏得格外用力,像要把冻硬的土地踩出坑来。
“将军,赵虎他们来了。”亲兵低声禀报,往旁边让了让。
徐凤年回头,看见赵虎背着新做的箭囊走过来,箭囊上的“守”字在月光下看得格外清晰,侧面的石榴花被夜风一吹,仿佛在轻轻晃动。王三和李二牛跟在他身后,王三手里还提着个木盒,里面装着刚修好的断箭。
“新兵的枪法还行?”赵虎走到他身边,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队列,“陈将军说这拨娃底子不错,就是太嫩,得好好磨磨。”
徐凤年点头,指着队列末尾那个总掉队的瘦小子:“那个叫狗剩的,出枪时胳膊总晃,明天让李二牛带带他。二牛的枪法扎实,最适合教新兵。”
李二牛正摸着观礼台的栏杆傻笑,听见这话赶紧站直了:“保证完成任务!我让他三天内就把枪握稳了!”
王三打开木盒,把修好的断箭递过去:“赵大哥,您看看还合用不?箭头敲直了,箭杆换了桑木,比原来的还轻些。”
赵虎接过断箭,掂了掂分量,又对着月光看了看箭杆的弧度,满意地点头:“好手艺!比军械营修的还地道。”他把断箭插进箭囊,正好卡在最边上的位置,“这箭陪我守过虎头关,以后就让它跟着新箭囊,接着守凉州城。”
王三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红,低下头去搓手。他还是不太习惯被夸奖,尤其是被赵虎这样的老兵夸,总觉得浑身不自在。
教场中央忽然响起整齐的口号声,新兵们正在练刺杀,枪尖划破空气发出“咻咻”的轻响。徐凤年看着他们年轻的脸,想起自己刚入营时的样子——那时候他也总掉队,父亲没少罚他站军姿,一站就是半夜,月光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甩不开的尾巴。
“温华呢?”徐凤年忽然问,“不是说要带火器营来试新炮吗?”
“估计又被望舒丫头缠住了。”赵虎笑着说,“下午我看见他在给望舒做弹弓,说要教她打鸟,结果被南宫夫人抓了个正着,罚他去劈柴了。”
众人都笑了,笑声在月光里荡开,惊得旗杆上的夜鸟扑棱棱飞起。徐凤年望着帅府的方向,那里的灯还亮着,窗纸上映着南宫和望舒的影子,像是在收拾什么东西。
“王三,”他忽然开口,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教导队的助教位置给你留着,等这批箭囊做完了就过去。”
王三猛地抬头,眼里满是不敢信:“我……我能行吗?那些新兵都是好胳膊好腿的,能听我的?”
“咋不能?”赵虎拍着他的背,“你修的弓比谁都准,做的箭囊比谁都结实,凭这手艺就能让他们服你。再说了,教他们护具保养,你是行家。”
李二牛也跟着点头:“就是!谁要是不服,让他自己做个箭囊试试!保准三天都做不出个像样的!”
王三看着靶场中央的新兵,他们正对着稻草人刺枪,枪尖扎进稻草的声音“噗噗”响,像在跟土地较劲。他忽然想起自己刚当兵时,也是这样握着枪,浑身的劲不知道往哪使,直到老班长教他“枪是手的骨头,心稳了,枪自然就稳了”。
“我去,”他低声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我一定教好他们。”
月光忽然被云遮住了,教场里暗了下来。陈邛举着灯笼走过来,灯笼的光晕在地上晃出圈暖黄:“将军,新兵练得差不多了,该歇着了,明天还要早起练弓呢。”
徐凤年点头:“让他们散了吧,给伙房说一声,煮点姜汤,别冻着了。”他转身往观礼台下走,“赵虎,你带王三和二牛去看看新搭的靶楼,明天让新兵在那儿练射箭。”
靶楼建在教场东侧,是用松木搭的,一共三层,每层都挂着十几个靶心,月光从靶心的窟窿里穿过去,像串挂在墙上的银圈。王三走到最底层,摸着靶心的麻布,忽然说:“这麻布得用桐油浸过才耐用,不然下雨天容易烂。”
赵虎眼睛一亮:“你不说我还真忘了!明天就让军需营送来桐油,让你带着新兵浸靶子。”
李二牛趴在栏杆上往下看,教场里的新兵正排着队往营房走,脚步声“踏踏”响,像首渐渐远去的歌。“你看那狗剩,”他指着最后那个瘦小子,“果然又掉队了,我明天非得好好训训他不可。”
王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见狗剩正低着头踢石子,枪杆拖在地上,发出“哗啦啦”的响。他忽然想起自己断指后那段日子,也是这样走路,总觉得所有人都在看自己的手,头都不敢抬。
“别太严了,”他低声说,“刚入营都这样,多鼓励鼓励。”
李二牛愣了愣,随即笑了:“行,听你的。说不定这小子将来能成好射手呢。”
云慢慢飘走了,月亮又露出脸来,把靶楼照得亮堂堂的。徐凤年站在最高层,望着远处的城墙,城头上的灯笼像串红色的珠子,把城墙的轮廓勾得清清楚楚。他想起王三刻在箭囊上的“守”字,想起望舒画的石榴花,想起李二牛娘做的布鞋,忽然觉得,这凉州城的月光,比任何时候都暖。
因为这月光里藏着的,不只是冰冷的甲胄和枪尖,还有人心的热——是手艺人的执着,是庄稼人的实在,是孩子的天真,是所有普通人心里那点盼着日子变好的念想。
“走吧,”徐凤年转身往楼下走,“明天还要早起呢。”
赵虎他们跟在后面,脚步声在楼梯上响得格外清晰。王三走在最后,经过底层的靶心时,忽然停下脚步,伸手摸了摸靶心的窟窿。他仿佛看见明天太阳升起时,新兵们站在这里练箭,箭杆上的木纹在阳光下泛着光,箭头瞄准的,不只是靶心,还有更远的远方。
他握紧了手里的工具袋,里面装着刻字用的凿子和砂纸。明天他要开始做第二个箭囊,还要在“守”字旁边刻朵小小的风车花,像望舒举着的那样,永远迎着风转。
夜风从靶楼的窗户钻进来,带着远处传来的更鼓声,一下,又一下,沉稳而踏实,像在为这寻常的夜晚,打着安稳的节拍。月光落在每个人的肩上,像层薄薄的霜,却冻不住心里的那点热,那点盼,那点生生不息的劲儿。
就像这靶场中央的土地,就算被马蹄踩了千遍万遍,春天一到,照样能冒出绿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