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帐外的刁斗声就敲了五下,清脆的金属音在霜气里荡开,像把小锤子敲在每个人的耳膜上。徐凤年披衣起身时,帐帘上已经结了层薄冰,手指一碰,簌簌往下掉碎渣。他摸了摸火盆,余烬尚温,便往里面添了块新炭,看着火星子“噼啪”跳起来,才慢悠悠系紧甲胄的系带——这副明光铠是新打的,甲片边缘还泛着冷硬的光,衬得他下颌线愈发锋利。
“将军,温先生在帐外候着了,还带了个老卒。”亲兵在外头低声禀报,声音裹着寒气,打了个哆嗦。
徐凤年掀开帐帘,冷冽的风瞬间灌进领口,他缩了缩脖子,见温华正跟个穿灰布袄的老汉说话。老汉手里攥着杆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满脸皱纹像刀刻过似的。
“这是老马,以前跟着老将军守过虎头关。”温华拍着老汉的肩膀笑,“听说咱们要去清剿黑风寨,非要跟着来,说那片山他闭着眼都能摸明白。”
老马直起身,往地上磕了磕烟袋锅,露出口黄牙笑:“将军别嫌我老,黑风寨后坡有个暗道,是当年修关楼时留的,除了我,怕是没人知道。”他往远处指了指,东方已经泛出鱼肚白,山影在晨光里像头伏着的巨兽,“那伙毛贼占了关楼当巢穴,得意得很,哪知道自个儿屁股后头就有个窟窿。”
徐凤年打量着老马——他腰间别着把锈迹斑斑的短刀,刀鞘上刻着个“虎”字,边缘都磨圆了,一看就有些年头。“您当年是……”
“弓箭手,”老马挺了挺腰,声音洪亮了些,“当年守关时,我一箭射穿了三个马贼的喉咙!”说罢又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老了老了,现在拉不动硬弓了,给大伙指指路总行。”
温华在一旁帮腔:“老马昨晚跟我唠了半宿,黑风寨那伙人的底细摸得门儿清——头头叫黑老三,以前是溃兵,手里有杆破军旗,据说还藏了门旧炮。”他踹了踹脚边的石子,“不过那炮是哑的,去年冬天想炸山取石,结果只响了个屁,把自个儿炸伤了腿。”
徐凤年忍不住笑了,正想说点什么,远处忽然传来马蹄声。只见斥候骑着快马奔来,马身上结着霜,嘴里喷出的白气像条小蛇:“将军,黑风寨的人下山了,大概有五十来个,正往柳河方向去,像是要抢粮。”
“来得正好。”徐凤年转身往校场走,“让弟兄们备马,按原计划行事,老马,劳您前头带路,去柳河上游的乱石滩。”
老马把烟袋往腰里一别,抄起墙角的根枣木棍:“得嘞!保证错不了!”
校场上已经热闹起来,士卒们正往马背上捆干粮和水囊,铁器碰撞声、马嘶声混在一起,像锅沸腾的粥。徐凤年翻身上马时,瞥见角落里有个年轻士卒正抱着枪干呕,脸色白得像纸。
“怎么了?”他勒住马问。
旁边的老兵赶紧解释:“将军,这是小牛,头回上战场,紧张得反胃。”
小牛涨红了脸,攥着枪杆摇头:“没事将军!我能行!”话刚说完,又忍不住弯下腰。
老马凑过来,往他嘴里塞了颗干枣:“嚼着,甜的。当年我头回见血,比你还出息,直接晕过去了,老将军给了我颗枣,说‘别怕,咱们是保人的,不是害人的’。”他拍了拍小牛的背,“黑风寨那帮孙子,去年抢了柳河村的粮,还烧了王寡妇的房子,咱们这是去替天行道,理直气壮!”
小牛嚼着枣,眼里慢慢有了光,用力点了点头:“嗯!”
徐凤年看着这一幕,心里微动。他想起父亲以前常说,老兵不是靠年纪熬出来的,是靠把新人护在身后、把道理嚼碎了喂给他们听,才慢慢熬成的。
队伍出发时,天刚蒙蒙亮,晨霜在马蹄下化出点点湿痕。老马走在最前头,枣木棍敲着地面,步伐稳得像座山。他时不时停下来,扒开路边的草丛看看,或是弯腰闻闻泥土,忽然指着片矮树丛说:“从这儿走,穿过去就是乱石滩的侧坡,能居高临下看着他们。”
徐凤年让队伍放慢脚步,跟着老马钻进树丛。枝叶上的霜雪簌簌往下掉,落进领口,凉得人一激灵。温华跟在徐凤年身边,用剑鞘拨开挡路的荆棘,低声笑:“这路比狗洞还窄,黑老三那帮蠢货肯定想不到有人能从这儿摸过去。”
钻出树丛时,太阳刚爬上山头,金光泼在乱石滩上,把每块石头都照得发白。徐凤年趴在坡上往下看,见黑风寨的人果然押着几辆粮车往滩涂走,为首的是个瘸腿汉子,腰间插着把弯刀,不用问也知道是黑老三。
“好家伙,还真带了门炮。”温华指着粮车后的铁家伙笑,“看着比我爷爷岁数都大,怕是真打不响。”
徐凤年没笑,指着滩涂边缘的芦苇荡:“让弓箭手藏那儿,等他们走到中间,先射马惊了他们的阵脚。老马,暗道出口在哪?”
老马往滩涂尽头指了指:“那片红柳后头,有块青石板,撬开就是。等他们乱起来,咱们从后头冲出去,前后夹击!”
徐凤年点头,对身边的亲兵低语几句。亲兵领命,悄悄带着弓箭手往芦苇荡摸去。晨光里,弓箭手的身影像抹淡墨,很快融进枯黄的芦苇丛里。
黑老三的队伍慢慢走进了滩涂中央,粮车在石头上磕磕绊绊,发出刺耳的声响。他大概觉得地势开阔,没什么好怕的,竟让手下停下来歇脚,自己坐在块大石头上喝酒,还把那杆破军旗插在旁边,被风吹得猎猎响。
“狗娘养的,去年就是他烧了我家房子!”滩涂下忽然传来声闷吼,是小牛,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下来,正攥着枪杆发抖。
徐凤年赶紧把他拉回来,按住他的肩膀:“再等等。”
小牛咬着牙,眼里的泪直打转:“我娘就是那天受了惊吓,到现在还咳……”
老马拍了拍他的背,把旱烟袋往他手里塞:“拿着,抽口定定神。等下冲出去,第一个砍黑老三的,给你。”
小牛攥紧烟袋,烟锅烫得手心发疼,却像是有了力气,眼神直勾勾盯着黑老三,像头饿狼。
徐凤年看时机差不多了,对温华使了个眼色。温华吹了声口哨,芦苇荡里立刻射出一排箭,“嗖嗖”地钉在粮车的马腿上。马受惊狂跳,粮车翻了,麻袋滚得满地都是,黑风寨的人顿时乱作一团。
“操!有埋伏!”黑老三瘸着腿站起来,拔刀的手都在抖,“往回跑!”
可已经晚了。徐凤年一挥手,坡上的士卒跟着他冲了下去,马蹄踏在石头上,发出“哒哒”的响,像砸在黑老三他们心上的锤子。老马跑得比谁都快,枣木棍抡得呼呼响,一棍敲在个喽啰的后脑勺上,打得他直挺挺倒下。
“暗道!从暗道走!”黑老三吼着往红柳丛跑,却被小牛拦住了路。小牛的枪还在抖,但眼神够狠,直挺挺刺向黑老三的腿——正是他去年被炸伤的那条。
“小兔崽子!”黑老三挥刀去挡,却没留神身后。老马不知什么时候绕到了他后头,一烟袋锅砸在他后脑勺上,“当年老将军教我们的,对付你这种杂碎,就得前后夹击!”
黑老三哼都没哼一声就倒了,破军旗“啪”地摔在地上,被马踩烂了角。喽啰们见头头被擒,有的扔下刀求饶,有的往芦苇荡钻,却被弓箭手射穿了裤腿,哭爹喊娘地跪在地上。
徐凤年勒住马,看着士卒们清点俘虏和粮车,忽然听见老马在喊他。他走过去,见老马正扒开红柳丛后的青石板,底下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
“将军您看,”老马笑得得意,“这暗道直通黑风寨的粮仓,咱们顺道去搬点他们的存货,给柳河村的乡亲们补补!”
温华探头往洞里看,啧啧称奇:“这都能找着,老马您真是活地图。”
老马嘿嘿笑,烟袋锅往洞里指了指:“下去瞧瞧?里头还藏着黑老三的账本呢,我估摸着,有不少见不得人的勾当。”
徐凤年点头,刚要弯腰进洞,却被小牛叫住。小牛手里捧着个布包,红着脸递过来:“将军,这是从黑老三身上搜的,好像是……柳河村的地契。”
布包里果然是叠泛黄的纸,每张都盖着歪歪扭扭的印。老马凑过来看了看,气得烟袋锅都掉了:“狗东西!抢了粮还不够,连地都想吞!”
徐凤年把地契收好,对小牛说:“等下你跟温先生去柳河村,把地契还给乡亲们。告诉王寡妇,房子咱们帮她重修,就用黑风寨粮仓里的木料。”
小牛眼睛亮得像星星,用力点头:“哎!”他转身要走,又回头对老马说,“马大爷,刚才您那烟袋锅真威风!”
老马哈哈大笑,拍着胸脯:“等这事了了,我教你打熬力气,保准你将来一箭射穿三个靶子!”
阳光越升越高,照得乱石滩暖融融的。士卒们扛着从暗道里搬出的粮食往回走,俘虏们被捆成一串,耷拉着脑袋。温华骑着马跟在后面,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时不时跟徐凤年说句笑话。
徐凤年望着远处的柳河村,炊烟正在屋顶袅袅升起,心里忽然觉得踏实。他想起老马烟袋锅里的火星,想起小牛攥紧地契时发红的眼眶,想起温华哼的跑调小曲,忽然明白父亲说的“守土”是什么意思——不是守住冰冷的城墙,是守住这些热气腾腾的日子,守住每个人眼里的光。
老马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递给他袋炒豆子:“将军尝尝,自家炒的,香。”
徐凤年捏了颗放进嘴里,果然满口焦香。他看着老马鬓角的白霜,忽然问:“您当年守虎头关,最难的时候是怎么熬过来的?”
老马往嘴里塞了把豆子,嚼得咯吱响:“就想着,关楼后头有村,村里有娃,娃们还等着开春上学呢。守住关,娃们就能安安稳稳念书,念了书,将来就不用像咱们这样舞刀弄枪了。”他指了指远处背着书包往学堂跑的孩子,“你看,这不就熬过来了?”
徐凤年望着那抹小小的身影,嘴里的豆子似乎更甜了些。风从耳边吹过,带着柳河村的麦香,他忽然觉得,这副新打的明光铠,好像没那么沉了——大概是因为,甲胄里裹着的,是比铁还硬的念想,比阳光还暖的指望。
队伍慢慢往回走,马蹄声敲在石头上,像首慢悠悠的歌。温华在前面喊他:“喂!想什么呢?老马说前面有家酒馆,藏了坛三十年的陈酿,去不去?”
徐凤年笑着扬鞭:“走!”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把影子拉得老长,像条绵延不绝的路,通向看得见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