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的那天清晨,徐凤年被帐外的喧闹声吵醒。他披衣出门,见温华正踩着板凳,往伙房的门框上贴红纸条,上面是唐婉写的“糕香满营”四个楷字,笔锋里带着点孩子气的圆润。
“醒了?快来搭把手!”温华招呼着,手里的糨糊差点抹到鼻子上,“唐婉说今天是老张的生辰,按规矩该吃长寿糕,她正带着伙房的人蒸呢,香得能把北莽的狼都引来!”
徐凤年走到伙房门口,果然闻到浓郁的甜香。唐婉系着老张留下的蓝布围裙,正指挥着几个伙计往蒸笼里摆糕坯,头发上沾着点面粉,像落了层细雪。赵武蹲在灶边,手里拿着根竹片,有模有样地学着唐婉的样子在糕上划花纹——那是老张教他的,说“这样蒸出来的糕,吃着带劲儿”。
“徐哥哥!”赵武举着竹片喊,“你看我划的像不像张叔教的‘福’字?”
糕坯上的纹路歪歪扭扭,倒像个咧着嘴笑的小人。徐凤年走过去,接过竹片帮他补了两笔:“像,比张叔划的还精神。”
唐婉往灶里添了块梧桐木,火光映得她眼角的笑意明明灭灭:“孙老先生说,红糖性温,多吃点能驱散心里的寒气。他还特意配了点桂花蜜,说淋在糕上,甜得更润。”
说话间,第一笼糕蒸好了。揭开笼屉的瞬间,白雾腾起,裹着红糖和桂花的香气漫了满营。弟兄们早已排起长队,每个人手里都捧着粗瓷碗,脸上的风霜被这甜香熏得淡了些。
“给王二柱留两笼,”徐凤年对唐婉说,“让亲兵送去西烽燧,他的伤刚好,得补补。”
“早留好了,”唐婉用油纸包着糕,动作麻利得像模像样,“还加了他爱吃的核桃碎,张叔以前总说,王大哥在烽燧上啃硬干粮太苦,该多吃点带果仁的。”
温华捧着碗糕凑过来,嘴里塞得鼓鼓的:“你说老张这手艺,咋就这么绝?我以前在江南吃的那些精致点心,跟这比起来简直像嚼蜡!”他忽然压低声音,“陈忍那老小子也分到了,刚才送饭的亲兵说,他捧着碗蹲在角落里,眼泪掉得比糕还多。”
徐凤年没说话,只是拿起块糕,慢慢嚼着。红糖的甜混着桂花的香,在舌尖化开时,竟真尝出点老张的味道——那是种带着烟火气的扎实,不像城里点心那般轻飘飘的。他忽然想起老张总说“糕要实诚,做人也一样”,原来他早把道理,都揉进了面团里。
午后,孙老先生提着药箱来辞行,说南疆那边还有病人等着,得尽快回去。“老夫把剩下的‘驱寒丹’都留给唐姑娘了,”他拍着徐凤年的肩,目光里带着些期许,“徐将军,这世道虽乱,但只要还有人肯蒸这样的热糕,肯守这样的营盘,就总有盼头。”
徐凤年送他到营门口,见赵武正踮着脚,往孙老先生的行囊里塞东西——是块用油纸包好的红糖糕,还冒着点热气。“孙爷爷,这个你路上吃,张叔说饿了吃块糕,走路都有劲。”
孙老先生笑着接过来,摸了摸他的头:“好,好,等明年开春,老夫再来看你,到时还吃你划的‘福’字糕。”
送走孙老先生,徐凤年往西烽燧方向望了望。那里的炊烟又升起了,笔直的一缕,混着红糖糕的甜香,在蓝天下格外显眼。王二柱派人送来消息,说陈忍留下的那块“西烽燧”木牌,被挂在了烽燧的了望台上,旁边还添了块新木牌,刻着“老张之位”。
“王大哥说,以后站岗的弟兄,都要对着两块木牌敬个礼,”送信的亲兵笑着说,“说这是西烽燧的新规矩,得让后来人都知道,这儿曾有两个拼了命护着烽燧的人。”
徐凤年站在营门口的老槐树下,看着弟兄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伙房周围,有的在讨论糕里该多加核桃还是花生,有的在帮赵武修补他那只掉了底的鞋——那是老张生前给孩子做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扎实得很。
唐婉走过来,手里拿着件新缝的棉背心,是用老张留下的蓝布做的,给赵武穿正好。“温华说,等雪化了就去互市,给伙房添个新蒸笼,竹篾要选最结实的,说要蒸出比老张还香的糕。”
徐凤年接过棉背心,指尖触到上面的针脚,忽然觉得,所谓的传承,从来不是轰轰烈烈的誓言,而是这样——有人把手艺传下去,有人把念想藏起来,有人在灶边添柴,有人在烽燧上守望,让甜香接着飘,让炊烟接着升。
赵武穿着新棉背心,举着块刚出炉的糕跑过来,递到徐凤年嘴边:“徐哥哥,你尝尝,唐姐姐说这个加了蜂蜜,比昨天的还甜!”
徐凤年咬了一口,甜意从舌尖漫到心里,像被暖阳晒化的雪。他望着远处西烽燧的方向,那两块木牌应该正沐浴在夕阳里,木头上的刻痕被镀上层金边,像在笑着说“看,这糕,这营,这北凉,不都好好的嘛”。
温华在伙房门口喊他们吃晚饭,锅里炖着羊肉,香气混着糕香,在营盘里久久不散。徐凤年牵着赵武的手往回走,唐婉跟在旁边,三人的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像要一直延伸到春天里去。
他知道,老张没走远,就藏在这甜香里,藏在赵武的笑脸上,藏在每个守着营盘的日子里。而那些所谓的恩怨、仇恨,终究会被这样的烟火气慢慢熨平,变成岁月里,一道带着甜的疤。
雪化的时候,互市的张老板果然派人送来了新的竹篾,还附了封信,说“等徐将军得空,咱们一起蒸回糕,我带了江南的桂花,老张以前总念叨着要尝尝”。
徐凤年把信折好,放进贴身的荷包,和那块“西烽燧”木牌放在一起。春风吹过营盘,老槐树抽出新芽,伙房的蒸笼又响了起来,这次的甜香里,真的混进了江南的桂花香。
赵武趴在蒸笼边,看着唐婉和温华忙碌的身影,忽然问:“徐哥哥,张叔是不是变成风了?我好像闻到他在笑呢。”
徐凤年望着窗外抽芽的槐树,轻声说:“是啊,他变成风了,正帮咱们把糕香,吹得更远呢。”
远处的西烽燧上,两块木牌在春风里轻轻晃动,像在应和着这满营的甜香,应和着这生生不息的人间。